第9章 一个星期一的早上

两个比平凡还要再低微几分的女孩子,就像沟沿上的狗尾巴草,发芽开花没人为之欣喜,凋零枯萎也没人心生怜惜,从来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两姐妹的辍学,连一星星的水花都没激起。

年年问班上的人这件事时,大家都说早就想到会是这样。

两个女孩子的样貌太平凡,头发太蓬乱,头低的太低,年年当时就没看清她们的模样,所以没几天,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把她们忘了。

保国和以前一样每天踩着钟声上学,原来下课的时候,他总是班上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也是玩耍起来最疯的人,总是又喊又叫的,被批之后的几天,他下课都不出门,就趴在土墩子课桌上,脸埋在胳膊里装睡。

年年叫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肯出去,坐在教室里太冷,年年要斗鸡取暖,不可能一直陪着他,就快速吃一根最小的红薯,把最后一口塞给他,保国就这个时候会傻乎乎地笑一下,有点以前没心没肺总是欢欢喜喜的样子。

年年趁着一个课间,问了积极分子第一名张春红拾粪的事,张春红当时脸红红的,东张西望,十分不安,年年以为她不想说出拾粪的秘密,怕自己跟她抢,赶紧说:“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就是有点羡慕你,觉着你可有本事。”

张春红当时没再说话,第二天两个人到校都很早,班上就张志超他们三个人,张春红悄悄对年年说:“我跟你说,你可谁都不敢再说哦,你要是说了,俺伯俺妈可能该挨斗了。”

年年吓得只点头,话都没敢说。

张春红扭扭捏捏地说:“您都是贫农,俺,俺家是中农,以前俺姐俺哥上学哩时候,人家光说他们,他们就都不上了,俺伯俺妈怕您也说我,就,就想叫我表现积极点,俺,俺大爷是贫农,他是俺队哩饲养员。”

“哦……”年年恍然大悟。

饲养员就是生产队专门管养牲口的人,那可不是要多少粪都有嘛。

不过,他一点都不羡慕张春红了,中农虽然不是坏成分,可也不是好成分,他知道,好多同学都看不起成分高的人。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又到了星期一。

年年这回是被哥哥春来从被窝儿里掏出来,然后按着脑袋洗脸,他一边挣扎一边问:“哥你咋回来镇早咧?”

春来小心地避开他唇上的血痂,擦着嘴的周围说:“夜儿黑建国跟小五他几个议论永顺叫退亲哩事,说哩有点不得劲,永顺跟建国打了一架,将永顺起来尿,可能想起来还是老生气,回来哩时候顺路又踢了建国两脚,俩人就又打起来了,俺都起来劝架,劝了也睡不着了,干脆回来吧。”

“哦。”年年明白了。

高永顺原来的对象是六角楼的,春节前两个人已经换了东西,定好麦口上结婚,结果上星期三,媒人突然带着男方给女方的见面礼和彩礼来到高家,说女方家不愿意了,原因是人家听说永顺他妈特别厉害,那永顺家瘫痪了好几年的奶奶,以后肯定得人家家姑娘照应,人家父母不想女儿结了婚就变成个使唤丫头。

高永顺家姊妹七个,就他一个男孩儿,这在相亲时本应该是个优越的条件,以后没有兄弟分庄子和房子,那女孩子结婚以后就不用因为分家节衣缩食地盖房子了,可到了永顺这里,反倒成了劣势,因为公公婆婆太厉害的话,可能隔了一辈的长辈也得由新媳妇去侍奉,而永顺的奶奶还是个长年瘫痪在床上的,想想都让人恐惧。

被退亲是非常非常丢脸的事。

而村里就这么多人,一年到头一成不变就那么点事,春种秋收,夏长冬藏,人们无聊的很,退亲这么刺激的事,半天不到就传遍了全村,永顺这几天都没出过门,工都不上了,晚上也不去场庵里睡,昨天,春来、宝贵几个好朋友去他家劝了半天,才又把他拉到场庵,这种情况下建国几个背后议论人家,永顺可不要打人嘛。

梳好了头的雨顺说:“建国哥一个男人,咋跟他奶奶样咧,也恁好说闲话。”

春来无奈地说:“冇法儿,建国别哩地丈儿都不赖,就这点毛病改不了,嗯,啥声音?”

外面刚刚响起一声特别瘆人的声音,尖锐刺耳。

被窝儿里眯眼拍着好运的田素秋说:“柴小丑撒泼哩声音,她肯定正搁地上打滚儿咧。”

似乎是为了验证田素秋的话,柴小丑的哭叫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冇法儿活了呀,叫我去死了吧,我成天操心受累可连孙子都不给我当个人呀……”

年年一下想到了保国拾的粪,他看田素秋:“不会是她又给保国拾哩粪倒猪圈里,保国跟她拼了吧?”

田素秋笑:“不是这还能是啥?”

年年抓起两个小红薯和书包、黑板就往外跑:“我去看看,给保国鼓鼓劲儿,争取直接给柴小丑气死去球。”

“不准去,不兴管别人哩家务事。”

“年年,带上帽子。”

“年年慢点儿,别跘倒了。”

“老黑,你慢点孩儿。”

田素秋喊了一声,春来、风调、雨顺三人则一边喊一边抓起各自的东西,跟着年年跑了出来。

家里有学生,即便不用往学校送,家长也都会跟着孩子起床,而且很多女人这个时候也该起来纺花、织布了,所以街上这会儿影影绰绰有不少往刘老三家聚拢的人。

年年出门就看到了趔趔趄趄提着箩头的高永春,高永春看到年年,放下箩头吸溜着鼻子说:“冻死了,保国他奶奶可真下三儿,为了昧保国哩粪,镇冷也愿意起夜。”

年年说:“你猜,保国今儿能犟过他奶奶不能?”

高永春说:“猜不出来,咱看看呗。”

保国崩溃的哭叫声隔着院墙传出来:“我拾哩粪,我天天摸黑起拾哩,她都给我倒了,我搁学校还得挨批丢人,啊,啊啊啊……你咋镇孬孙咧,人家哩奶奶都恁好,你也是奶奶,你为啥镇孬孙咧?”

“啊,刘老三,老三,您妈快叫您孩儿欺负死啦,你就搁那儿看着您妈叫欺负?不能活了啊,叫我去死了吧老天爷啊……”柴小丑的哭叫轻易就压过了保国的声音,听着好像还往大门这边来了。

刘家墙头上一个影子说:“狗蛋奶奶往外跑咧,她又该去跳井了。”

年年听出那是高小五的声音。

“妈,妈,你别哭,你别生气,我打死他,中了吧?”刘老三的声音传出来。

“靠,刘老三这信球,说了半天还是打保国啊。”高永春骂了起来。

年年把书包黑板往身后的雨顺手里一塞,冲下北边的沟堑,一直冲到保国家门前,又就着这股冲劲,直接上了刘家的院墙,对着里面喊:“老三大爷糊涂蛋,谁不讲理你向谁,你就不称当伯,谁要是给你当孩儿,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还差大半个月六周岁的孩子,声音清脆透亮,年年又故意想恶心刘老三,说的特别大声,街上的人都听到了。

春来在下面厉声呵斥:“年年,不准胡说八道,快下来。”

年年犟嘴:“不下,我就搁这儿看着,保国要是叫打死了,我还得去帮他请假咧。”

柴小丑叫了起来:“谁叫您上俺家墙上咧?二国,去,给他们轰下去。”

本来靠着门框看热闹的刘二国一缩脖子,拉紧棉袄转身:“我才不管咧,冻死了,我再去被窝儿里睡一会儿。”

他说着真转身进了屋子。

柴小丑再次躺地上打滚:“白养了呀,我真是白养了您镇大一群呀,连一个孝顺哩都冇啊,我不活了呀……”

保国不知道想起了啥,也大哭起来,只是没词,就是哭得特别大声,特别伤心。

刘老三在老娘和儿子之间来回看了几次,啥都没说,过来对着墙上的人挥手:“有啥看哩?都走都走,走走走走走……”

从他的口气里,居然听不出一点生气的意思。

年年看着这样的刘老三,火气突然就没了,只觉得心口特别不舒服:这世上,咋会有这种人咧?

保国哭着哭着突然扭头叫:“年年……”

“要么去猪圈里多挖两锨粪,背着去学,要么今儿清早你请假,”年年打断保国,干脆利落地说,“要不你就等着继续丢人吧,我去学了。”

他说完跳下墙头,喊了声“哥”,径直往学校跑去。

保国选择了请假,高永春帮忙请的。

后面几个星期的星期一清早,保国和二妮儿都是说肚子疼,让人帮忙请一晌假,这个理由在学校十分管用,其实说是去姥姥家串门@老师也会准假,不知道俩人为啥都没用这个理由。

校长点名表扬和批评的环节只进行了那么一次,后面几次,都是光把积极和落后分子的名单念一遍,不让人上台子了。

保国对这个改变很高兴,年年看着他如释重负的笑脸十分不解:再怎么改,你丢过哩人也已经补不回来了,你有啥高兴哩?

他当然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戳好朋友的伤口,他就是觉得保国有点傻,怕他以后长大了成刘老三和刘二国那样。

保国不知道年年的忧虑,他在为年年高兴,因为年年心心念念的生日终于来到了。

@串门:在这里的意思是走亲戚,而不是乡亲邻居日常走动的串门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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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个星期一的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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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年年的快乐人生
连载中一叶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