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操结束后自由活动十分钟,天就亮了,正好开始上课。
第一节永远都是自习,年年扯着嗓子背了一节课文,才开学二十天,语文只学到第五课,他全都背得飞熟,所以声音挺大,心里觉得没意思。
第二节是珠算,年年兴致昂然。
他特别喜欢讲台上挂的大算盘,档上有毛毛,算盘竖挂着算珠也不会往下滑,比自己的小算盘好玩。
年年最喜欢上珠算时被抽到讲台上,高老师会把大算盘拿下来放在椅子上让他们打,他算得快指法好,每次都得表扬。
算术跟语文课去讲台上计算或默写,他得踮着脚才勉强够到黑板的下沿,老师跟同学都光笑他。
他知道大家没有恶意,他只是不喜欢踮着脚够黑板的感觉,就跟他不喜欢坐第一排一样,他想跟保国样当全班最高个儿。
今天教的是三位数减法,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今天被减数个位上的数比减数的个位数小,要借位。
年年觉得超级简单,甚至不用老师示范,一说他就会了。
高水英出了个355-116=?,让年年到讲台上演算,年年嘴里说着“个位不够,十位上借1当10,上4去5,10减6还剩4,4加在个位上”,几根小指头灵活地拨拉几下,239的结果就出来了。
高水英摸着年年的头表扬:“打哩真好,指法也都对,大家都看见了吧?”
年年蹦蹦跳跳地回到座位上。
高水英又在黑板上出了几道题让大家自己练习,年年两分钟不到就打完了,算式整整齐齐地写在自己的小黑板上,他希望老师再教点新的、难的东西。
可班上好多同学跟他不一样,被难的对着算盘不敢下手。
保国就是一个,他难为的吭吭哧哧,借完了十位上的1后,不知道多出来的10怎么还到个位上,加上棉袄是穿他二哥刘二国的,袖子又破又长,老把算珠带乱,高老师走到他跟前,看到乱七八糟的算珠,揪着他的耳朵数落:“孩儿,这么大个儿白长了,笨死你吧。”
保国嘿嘿傻笑。
高老师揪的一点不疼,就是手有点凉,要不,他还想让多揪几次,他家里人都没这么亲亲热热地揪过他,他妈打他一般都是用笤帚疙瘩或鞋底,他伯则是用脚跺,偶尔也会用巴掌往他屁股上抽,这几种打法都可疼。
高水英拿保国没辙,只好手把手教他。
年年的同桌二妮儿也学得很快,两个人把黑板上的题全部做完后,自己出题,比赛看谁打得快。
两节课上完,就到饭时了,各班排队回家,年年因为矮,路队也是排第一个。
他甩着胳膊,用力踏着步子,学着解放军的样子带领路队出大门向西转。
学校有要求,放学路上都要唱歌,路队长高红梅想起个头,刚唱了“我是公社小社员……”,最后一个“呀”字被大风刮过来的尘土给堵在了嘴里,高红梅捂着嘴咳嗽。
年年说:“红梅,今儿风大,高年级都没唱,咱也不唱吧。”
整队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高红梅,又冷风又大,谁都不想唱。
红梅扭头看了看后面的二年级,点头:“中,不过一会儿要是人家唱,咱也得唱。”
所有人一齐说:“中。”
沿着大路走过学校的院墙,前面传来骂街声,年年支起耳朵刚想分辨一下是二妮儿儿她奶奶还是张秋萍她妈,后面的二妮儿轻轻捅了他一下,压着嗓子说:“快一点呗,俺奶奶又搁那儿厥俺妈咧,我得回去给俺妈向锤。”
红梅跑上来,非常严肃地说:“二妮儿儿,不准说话。”
二妮儿老老实实闭了嘴,年年斜着眼珠看了一下红梅,不声不响地小跑起来。
第五生产队比较大,二妮儿儿家在比较靠东的路南,他们还没跑到地方,骂声就停了,二妮儿松了口气:“肯定是下工了,俺大伯俺大大儿①跟俺伯他们回来了。”
怕被高红梅点名批评,年年不敢回头,就那么一本正经地向前走着小声问:“您都分家了,您奶奶为啥还管您家哩事儿,还厥您妈?”
二妮儿说:“她老厉害么,俺姊妹几个又都是妮儿,她就敢厥俺妈。”
年年不同意:“是您妈老窝囊,要是俺妈,谁敢使恁腌臜哩话厥她一句,俺妈不打死他也得糊他一脸屎。”
二妮儿不说话了。
少于八个人路队才能解散,过了大坑,六队的学生拐上往北的小路,高大庆也跟着人家跑了。
大庆家原本属于大街,他以前也都是跟着年年这队走,二妮儿下队以后,他和年年、保国几个人换成勾肩搭背一起走。
去年秋后,大庆家分家,一亩多的老庄子被分成了两份,大庆他大伯高景亮抓阄儿抓到了前院,也就是当时他们家的正院,大门对着南边的大街,大庆的爷爷奶奶跟着长子住正院,他小叔高景顺还没结婚,也得跟大哥一家和父母同住。
大庆他伯高景成抓到了后院,就在后墙上开了个向北的大门,从那以后,大庆就根据心情决定走哪条路了。
其实他还是走大街近,可他是家里的老大,回家早了就得看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小妹妹刚一岁,得一直抱着,如果他没看好,哪个弟弟妹妹磕着碰着了还得挨打,所以他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正好他也喜欢五队和六队之间那一片林子,现在放学时大部分都是跟着六队的人走,在林子里耍一会儿,捱到最后时刻再回家吃饭。
上学时他基本还是走大街。
大庆一下队,五队的就只剩七个人,王保山家在路北那个大坑的西面第一家,他也跟着下了队,这样,路队就可以散了。
二妮儿二话不说,跳到南边沟堑上就往家跑。
年年和保国、高永春也撒着欢跑起来,嘴里还“哦呵呵”地怪叫着。
红梅路队长的职务此刻自动解除,她高兴地和王丽玲说说笑笑结伴走。
年年三个人跑到二妮儿家那里,看到她家大门口还站着好多看热闹的人,年年和保国也想跟着看一会儿,高永春家远,先走了。
年年和保国跳上路南的沟堑,站在井台边,隔着倒塌的院墙看二妮儿抱着她小妹子,把她妈李春花往屋里推,李春花头发乱蓬蓬的,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泪。
大门外,二妮儿她大伯孟猪娃正一脸无奈地说自己的老娘:“妈,茅勺都跟咱分了家了,人家想吃啥吃啥,你厥人家干啥?你镇大年纪了,就不能少管点儿闲事?”
孟老娘一拧脖子,一身又脏又破的棉衣乱抖,她跳着脚跟大儿子吵:“我咋不能管?茅勺是我哩孩儿,那个骚*媳妇冇本事给茅勺生孩儿,还光想吃好哩喝好哩,我咋不能厥她?厥死她我就能给茅勺再娶个黄花大闺女了。”
孟猪娃他媳妇葛秋云拽过站在孟老娘身边的女孩,冲孟老娘嚷:“你是老哩,是长辈,你好厥人我不能管,不过以后你再厥人哩时候别再拉着俺金花,我可不想叫俺妮儿长大跟你样嘴镇腌臜。”
“啧,咋说话咧?”孟猪娃端起丈夫的做派训斥葛秋云,不过话头却是软绵绵的。
“咋,我说错了?”葛秋云一下提高了声音,对着孟猪娃发难,“你想叫咱妮儿长大学成您妈这样,不厥人不会说话,谁看见谁恶心?”
说完,葛秋云拉着金花进了院子,大门摔得山响。
孟猪娃没了脾气,讪讪地看兄弟孟茅勺。
孟茅勺一声不吭,哭丧着脸,耷拉着头往家走。
虽然分了家,可庄子不好划,他和妻子孩子还跟父母和哥哥一家住在一个院子里。
年年拉着保国跳下井台往家走,气得不行:“孟茅勺不算个男人,冇蛋子儿。”
保国点头:“嗯,他就是个打锅货,二妮儿生到他家真倒霉。”
“哎,俺哥跟您伯下工了。”年年抬头看见春来背着锄,跟刘老三已经快走到王家家庙那儿了,他撒腿跑起来,保国紧跟着。
春来跟刘老三先到家门口,站在那里等着两个小孩。
年年快到跟前,春来把锄从肩上放下,笑着说:“跑恁快,跘着咋弄孩儿?”
年年跳起来抱住春来的脖子,猴在他背上:“哥,二妮儿她奶奶又搁那儿厥她妈咧,孟茅勺个冇蛋子儿哩货,媳妇叫厥成那,一气儿也不敢吭。”
刘老三乐呵呵地说:“茅勺确实有点儿窝囊,不过咧,这头儿是他媳妇,那头儿是他妈,他也是冇法儿呀。”
年年说:“咱队那几个厉害媳妇欺负二妮儿她妈哩时候,他也冇吭过一声啊,他就是个没蛋子儿哩怂货。”
春来背着年年往家走:“这不能怨茅勺哥,女哩吵架,男哩冇法掺和。”
年年说:“那就生立那儿看着自己家哩人叫欺负?”
春来笑:“要是你,你咋弄?”
年年往上猛一蹿:“谁敢欺负咱家哩人我就骟谁,管球他是男哩还是女哩,欺负俺媳妇也一样。”
春来大笑:“那要是将来咱妈不待见您媳妇,你咋弄?”
年年说:“咱妈不待见也不会乱厥人,咱妈要真不待见,我就领着俺媳妇去地里搭个棚儿自个儿过。
媳妇娶来了就是自个儿家哩人,人家还替你生孩儿咧,你要是还看着人家挨欺负,那就是冇蛋子儿。”
春来拍拍他的屁股:“自个儿出去过,不怕别人说你不孝顺,不管咱伯咱妈了?”
年年说:“我冇不管啊,我要是做好饭,有好东西,都先紧着咱伯咱妈,我只是不叫俺媳妇跟咱妈住一堆儿,不叫她俩吵架。”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进了院子,田素秋在屋里喊:“谁回来了?给羊添点草跟水,我清早一忙忘了。”
“我整。”年年说着就往下跳。
“你去屋吧,我喂羊。”雨顺和风调正好也到家,雨顺托着年年的屁股,没让他跳下来。
春来把锄放在大门后,笑着说:“您顺姐最勤了。”
年年到了屋门口才被放下来,他喊了一声“妈”,不等田素秋答应,就扑到床上逗好运。
好运正好醒着,在被窝里吐泡泡,年年捏她的小脸蛋数落:“孩儿,你夜儿黑咋恁气人咧,叫咱妈半夜都不能睡。”
小丫丫不理人,自顾自吐泡泡。
风调进来,从后面抱起年年,把他放在灶台的拍子上:“快吃饭,别戳孩儿哩脸。”
年年也不挣扎,随遇而安地看着正在掀锅的田素秋,等她盛饭。
风调自己倒是又回到床边,把好运抱起来,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两下,才心满意足地过去吃饭。
蜀黍红薯稀饭,蜀黍面馍,炒白萝卜丝,冬天雷打不动的早饭配置,菜的原材料会在白萝卜、白菜、腌萝卜和黄白菜@之间变动,烹饪方式永远只有炒和凉拌。
炒白萝卜是年年最不待见的菜之一,仅次于凉拌萝卜丝,算上其他季节的话,还有凉拌西瓜皮跟香椿。
全家人都知道他这毛病,就把菜里的蒜瓣全都挑出来给他。
蒜瓣会先用油炒一下,虽然面乎乎的口感不怎么样,胜在够香。
田素秋把一个小小的蒜瓣放在年年碗边,叹气道:“你说你,一生出来就搁咱这么个穷家,咋会养出镇多金贵毛病咧?”
年年夹起那个焦黄的小蒜瓣来回打量:“我也不知,反正我就是不好吃萝卜。”
他其实也不好吃蒜瓣,面不说,还不入味,一点不好吃,可全家人都觉得他喜欢,他不好意思说。
饭时这次放学时间比较短,年年高速吃完饭,背起书包和小黑板就又去学了。
他不用等两个姐姐,风调要织一会儿布再走,雨顺得纺一会儿花。
作者觉得方言是中华文化的宝贵财富,各地的方言都有其独特的魅力,我们国家幅员辽阔,方言种类众多,使用普通话十分有必要,但方言也不应该被贱化、被鄙视,甚至于被废弃,所以在文中使用了一些很有意思、富有强烈地域特色的方言。
不要让方言像我们那些古朴美丽的城墙和老建筑一样,等消失了再去怀念、去后悔,在自己的家乡,我们完全可以说方言。
说明一点,中原地区的方言,发音绝大多数和普通话一样,只有音调上的区别,我国大部分地区的人都能听懂、看懂,如果不是这样,作者也不会在文中使用方言。
中原画的好多单个字,其实是两字词语的口语化,就是说的太快了。
标注几个最常用的方言:
冇:音,mǎo,没有。
哩:de,的。
咧:lie,呢。
这当儿:现在,口语经常会简化成“这儿”。
那当儿:那个时候。
镇:这么。
恁:那么。
您:你们。
伯:父亲。
大爷:和父母同辈,但年龄比父亲大的男人,普通话里的“伯父”。
大大儿:伯父的妻子,通常大伯父的妻子直接叫大大儿;二伯父的叫二大大儿,其他依次顺推。
蜀黍:玉米。
黄白菜:这里的“黄”是动词,是把大白菜高温煮烫使之更容易保存的一种方式,因煮过的大白菜会变成黄色,这里就把名词动化了。
mar:大门以外的街上。这个字康熙字典里有,是“门”里一个“外”,可现在打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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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年年的一个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