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延枫把相片调出来,盯着看,看了一会,觉出有趣。
“你看这张照片。”她坐起身子,隔着校服戳了戳温懿浓的侧腰:“我摘了眼镜的时候,看你就是这个效果。”
温懿浓接过相机,看了几眼,不明所以,“怎么讲?”
“就是,只能看清近处的东西呀。”石延枫解释,“你一靠近过来,背景就虚化掉。”眼睛里就只剩下你是清晰的,就连你面部在阳光下被照得金灿灿的细小绒毛都清晰。
是这样啊。
温懿浓想了想。自己的眼睛好像也有类似的功能,是超智能的自动对焦。
站在讲台上面,总能一秒对焦到石延枫的笑脸,笑容在她眼睛里定格,周围同学被迫成了虚化的背景。
自以为是极其隐蔽的暗中偷窥,却早被旁人看进了眼里,暗藏的心事,暴露无遗。
温懿浓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极清晰的大特写。
“我看你时,也是这样。”她淡淡说。
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追着石延枫跑,好像在用眼睛给她拍特写。
石延枫却到底是个阅读理解还没开窍的语文废物。琢磨了一下,心说正常人的眼睛没有这么好的虚化功能:“诶,你不会也也近视了吧!”。
“就算是吧。”温懿浓好笑地叹气。幸好习惯了石延枫不解风情的无厘头,可以由着她天马行空,展示那异于常人的脑回路。
石延枫果然没觉出话题的跑偏,开始忧心忡忡地给温懿浓推荐眼镜的款式。说黑框的太傻气,半框的太学究,喂,要不你配一副六边形的?考数学时候还能凑合比量着当量角器。
温懿浓笑了笑,点点头:“是好主意。你再去和厂家建议一下,往眼镜腿上刻数学公式。”
“那还是刻《醉翁亭记》比较实用。”石延枫说着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班吗,我古文还没背。”
温懿浓也跟着她站起来,抖了抖校服上的脏东西:“我帮你掸一下,草皮和橡胶粒沾了一身。”
“不用掸!”石延枫说着,忽然兴起,原地蹦了个高。
“你要干嘛?”温懿浓被她举动吓了一跳,正疑惑,听见她甚是得意的顽皮:“嘿,你看我给它们震下去!”
温懿浓憋着笑,抬手按住石延枫意欲再次起跳的肩膀,像安抚一只玩到忘我了的小狗:“乖。操场人多,咱们回班丢人去。”
押送她回班的路上,温懿浓问,“怎么办呀,我的朋友好像是个傻子。”
石延枫却耸耸肩说,“可是傻子才比较容易逗你笑呀”。说话时候,眼睛笑成弯弯月牙。
温懿浓偏过头去不去看她,只在心里涌起一阵欣喜。
“傻,”她说。
“傻一点,开心就多一点。”石延枫挽着她的胳膊笑,“温温,你也开心一点,你笑起来时候多好看。”
“那我也变傻了怎么办。”温懿浓问。
“那刚好呀,一起傻乐呵。”
温懿浓被她挽着,脚步也随着她节奏调整。走在长廊里,她想,她是心甘情愿陪她一起傻下去的。
积郁的心情像是忽然被傻里傻气的阳光填满,她决心不要辜负石延枫在操场上故意犯傻的努力。
至少在学校里,在她眼前,做个快乐的人。
“小石头,你真好。”
温懿浓在真正想表达情感时候总会词穷。她知道说多无益,有时最简单的话反而分量最重。
因为语言是违背物理规律的东西。物理上5大于3,5个鸡蛋比3个鸡蛋重。语言上却是3大于5,三个字有时要比五个字还重。
比如“我爱你”三个字,厚重敦实,通常远远胜过五个字的“我太爱你了!”。
现在她说“你真好”,也是由衷感慨的你真好。石延枫,没有人比你更好,也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你真好。
然而温懿浓并没有同等的幸运,去享受和石延枫同等的“傻乐呵”。
也许因为她太聪明,老天爷选中她先人一步长大。像是提前透露考题一般,把社会的考卷抖出一角,晾给她看。
*
许秋雯那间画室就是老天爷布下的黑洞,里面藏着谜语、故事、谎言与爱,这些纷纷的飘渺之物对早慧的女孩有无穷的引力,温懿浓几乎在劫难逃。
五点钟放学,她独自走过天桥排长队买了糖炒栗子,乘上和家反方向的地铁,鬼使神差地去了画室。
这次几乎没有什么踟蹰,到胡同儿时天还亮着,她拎着装栗子的纸袋轻轻叩门。
门里的人磨蹭了好一会才来。门缝开时,温懿浓闻到淡淡的酒气。
“秋……”,秋雯姐姐还没叫出口,门已经不留情面地关上。
她只好站在门外小声喊话。“秋雯姐姐,我只是来送东西。”
许秋雯没有回答,先是在门内把头发盘起来,换了一件干净的棉纺衫,清水冲洗素颜,又用漱口水漱了几遍,才返身走到门前。
“进来。”她只让出一个门缝的空隙。看见女孩像小猫一样钻进来,才把门重新关好。
许秋雯今天喝了酒,否则不会纵容自己放女孩进来。
她只有在醉酒时才承认,她对温懿浓恨不起来,甚至有小小的同情,更甚,也许还有小小的依赖。
成年人的世故眼光往往理解不了她的痛苦表达,反倒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扬着小脸儿天真地说“我读懂你的画”。
人的一生都在寻求被理解,她也一样,贪恋并依赖那一丝丝罕见共鸣。在被女孩理解的微小瞬间,她的生命才恢复一点温度。
然而待女孩踏进房间站在面前,她却复又有了些理智。
“我好像说过,我们不要再见了的。”许秋雯提醒她。她喜欢温懿浓,可是害怕看见温懿浓的眼睛,害怕那双从温柏川脸上复制下来的圆眼睛。
“抱歉,我知道我不应该来。可我有话想要和你讲。”温懿浓递上牛皮纸袋,“秋雯姐姐,我给你带了栗子。还热乎着。”
许秋雯接下纸袋,浅浅笑问:“小朋友,你听过没有,无功不受禄的。平白无故带栗子来讨好我,我怎么敢接呢?”
温懿浓反驳,“你当时在校门口拦住我,说要送我东西时,我想也没想就接了。”
“所以我才讲,你过分天真。”许秋雯笑意更深,“你到现在都不问我,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你不是说,是替我爸爸送东西。”
“你觉得,你爸爸,会蠢到让我跑腿给女儿送东西吗。”许秋雯看着女孩眼睛,“一个握着他把柄的潜在敌人。”
“好像确实不会。”温懿浓垂下头。
“所以我接近你的目的,你应该可以猜到了吧。”
许秋雯端着笑意,微柔的眼神里装出薄凉:“我只是想要搅乱你们的家庭,让你没那么好过。”
说完,她的指尖又在桌上画着小圈圈,轻柔柔地用哄人的语气讲:“小朋友,我大概是恨你的,你也应当差不多地恨我。”
恨?如果父亲无辜,那她对自己又何生恨意。
“你如果恨我,一定因为我是温柏川的女儿。”温懿浓清醒地推断,“如果他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那恨意就无从谈起。”
“所以,是我爸爸的错,对吧。”温懿浓说完,定定地看着女人的眼睛。
女人眸子里还是微醺的混沌,却渐显出湿润,像是盛了酒的玻璃盏。
“有些事,不好用对错来判断的。”许秋雯看着女孩微乱的刘海,用拇指替她理了理发丝:“你还小,不要问更多了,好不好。”
“好。”温懿浓答应完,垂下头,“对不起。”
“怎么又说对不起呢。”
“我不知道”。温懿浓并非真不知道。她实在是不会说。
“你不必替他道歉。”许秋雯不愿意为难女孩。她劝慰自己,女孩和父亲,是本质上不同的人。
“陪我喝一杯吧。”她晃了晃酒杯,“喝一杯,我们一笔勾销。”
温懿浓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答应下来。“好。”
她声音不大,“好”字讲得怯懦却勇敢。
女人又笑了。“小孩子还是不要喝酒。坐这里等我,我去给你拿果汁”。
许秋雯起身,从冰箱里找出一盒鲜榨的冰葡萄汁,舀了冰块装进杯里递给女孩:“温懿浓,我有时真嫉妒你的天真。”
温懿浓接过杯子,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知道“天真”是需要别人帮忙扛着的。然而没有人替许秋雯扛她的生活,所以许秋雯没有权利天真。
“喝酒要配故事的。你还听童话故事吗。”许秋雯问她。
“不听了。”温懿浓没有说谎,她很早就看腻了童话。
“那,如果是我讲的呢?”许秋雯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言笑晏晏。
温懿浓抬起头,看见女人水盈盈的眼睛。
“要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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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