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纪重定睛看那人潮簇拥处,是集贤街最东侧的铺面,坐北朝南,两层小楼,气派不输瀚海书局分铺;檐飞华彩,楹雕纹章,韵色更集南北风情。

楼外仍围着木架,显然也正修新。大匾已在门上,披挂绣球彩绸,「万卷楼」三个大字璀璨耀目。

原来是万卷楼……

难怪文少爷这般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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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搭着巧样戏台,三对男女共演一戏。

左侧女子松挽云髻,怀抱琵琶,弹唱江南曲调,侬音婉转,后方帘内丝竹合奏,女子身侧小生开腔对唱,竟是广顺歌戏调子。台下人群骚动,一阵叫好声。

右侧女子窄衫褶裙,轻移步,亦开唱,声似黄鹂,乃南戏之音,她身畔的小生续上,腔清亮,却是正戏声。

中央女子始唱起,身着锦彩裙袍,雍容端丽,显然正戏大花旦妆扮,声腔圆润,身姿若仙,似天女降临凡间。

纪重目瞪口呆,这,这不是京城名旦羽容卿老板吗?

羽老板……还好,羽老板为人清高端正,轻易不赴私席小堂,他昔日仅有缘会面几次,隔着广阔席面,闲聊两句,羽老板亦是面对油腻纨绔的忍耐敷衍,肯定认不出而今崭新的自己。

白如依笑吟吟观望:“京城羽老板、旷老板,秦淮笼瑛姑娘,广顺南戏红悦姑娘,歌戏少先生,集三地四戏五名角合演《金钗记》,不愧是万卷楼。文贤弟,羽老板旷老板当是你们请,怎被万卷楼抬来广顺了?”

文修意又呵呵两声。

身侧路人哇哦哦感叹,拍掌叫好。一名文质彬彬形容富态的男子走到台上,向人群拱手:“万卷楼分号开张,新做广顺铺子,诸位便是小楼的家人父老,恳请多关照。”

台下有人高喊:“万卷楼是江南第一书局,怎还请京城大老板唱给我们听?”

那男子笑眯眯道:“万卷楼确系江南起家,却是天下所有书友的铺子,小店分号遍布五湖四海,京城亦有。正如方才这段戏,各样精粹,聚合一体。不敢瞒诸位父老,我们在京师的铺子,去年的书亦做到魁首。新铺开业,就有这部摘得京城书市魁首的醉月吟啸生先生新作《贵宅经纪夜话》。街中央,招牌好亮好贵重那家,没比过我们。”

台下大笑叫好,又有人嚷:“广顺书铺有这部,早看过了!”

男子笑着拱手:“看过了?多谢多谢!感恩诸位父老和同业关照。看过这部,仍有很多部。《贵宅经纪夜话》第二卷,崭新的,广顺、江宁府、京师一同上架,必让广顺的父老贵客品取第一新。学生另荐一部新书,《乱世侠盗》,是小楼新请的一位先生西山红叶生的著作。先生乃神仙般的美少年,京城世家公子,身份贵重,不可详细透露。先生说,他的书稿,只愿给我们万卷楼印售。”

台下再叫好,有人大声问:“京城贵公子看不上街中央的那块大匾吗?”

男子含笑拱手:“谬赞谬赞,不可这么说,他们也很好,非常好。实则我们既为同业,彼此很友好的。东家们经常一起喝喝茶谈谈心哩。”

台下哄笑。

白如依亦哈哈大笑,旁侧路人议论。

“看来这个楼比街中央的那个什么海更好一点的样子。”

“那必然哦,那个海在京城,有倚靠的。万卷楼是自己打拼呀。”

“街中央那个一看就架子老大,万卷楼一点不做作,好喜庆,更像我们广顺铺子。”

……

纪重不禁看看文修意,文修意挑起唇角,似笑非笑瞧着戏台。

“西山红叶生,名字跟醉月吟啸生颇对仗,莫非万卷楼趁着《贵宅经纪夜话》卖得好,攒几个书手凑出一部类似的书,拼个风格相近的名字冒充美少年?”

白如依道:“万卷楼一般不做这样的事,世人皆知醉老先生年纪,若要拼凑近似,何必说是贵公子美少年呢。如此使力仿自家的书更说不过去。在下倒觉得,万卷楼推这位红叶公子像要与萃珠阁的颠酒客打擂。文贤弟不妨等书出来了再说。”

文修意敲敲折扇,轻叹一口气:“白先生与万卷楼素有情意,不向着我们。”

白如依正色:“都是金主,水要端平嘛。望少爷体谅。”

文修意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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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起,几只舞狮跳上戏台,眨动眼皮,腾跃追逐。纪重到广顺后看了两次舞狮便爱上了。万卷楼请的这一队必是广顺顶尖儿的,身姿轻盈,灵动可爱。可惜文修意已往远处去,白如依笑着看看纪重,纪重遂跟上。

离开集贤街,万卷楼的喧闹声渐远,文修意扫视前方:“当下去何处?小弟是个陪逛的,哪里都游得,请二位贤兄拿主意。”

纪重心道,我更是。便未言语,只等白如依说话。

白如依道:“既在探察此案,咱们便追着凶手的路径一行,先去莱先生的画坊?”

这一住脚的工夫,即有揽客小车在他们附近停下。

广顺街头的拉客小车多是敞篷,座椅铺设彩绣软垫,车夫穿着鲜亮。许是新年的缘故,拉车的骡马亦披着彩鞍,戴着花球,颇为俏丽。

文修意问白如依:“画坊远么?”

白如依道:“有一段路,走过去也成。纪兄和文贤弟想搭车还是步行?”

文修意道:“弟一向矫健,方才吃了太多,正待消化,纪兄以为如何?”

纪重道:“在下成天东奔西跑,更矫健。”

凑近的车夫笑嘻嘻牵着马车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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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来集贤街的次数不多,更对集贤街到莱壶子画坊之间的路径不熟,正在心里盘画,白如依已拐向南街。

蓬莱画坊在集贤街东南方位,离海港更近,三人走过一处街坊,见高墙绵延,树荫深深,偶现华楼巧顶,宽巷通达,门庭气派十足。

文修意兴致勃勃打量:“不像寻常人家宅院,难道广顺城南边的地段更贵更好么?”

白如依道:“这一带多是船商的宅子,豪商喜在城内各处置宅,此处去港口便利,地势高,又近文庙,所谓通达涵养左右逢缘之势,挺多豪商喜欢。”

文修意赞了一声,纪重在广顺许久,却是第一次细逛这处,默默边听边打量。

白如依像个在广顺修炼了几百年的地精一样,熟稔带着他们进这条街拐那条巷,半晌钻出一条长巷,纪重扫视四周,已是他熟悉的街景。

他还没彻底反应过来,白如依向斜前方一指:“街对面再走几步,就到画坊了。”

文修意感叹:“白兄真活地图也,难怪写梁上君子穿墙入院的故事格外生动。”

白如依露齿:“实不相瞒,翻墙术在下亦练过。可惜修习的时候岁数有点儿大了,根基已固,轻功难成。翻是翻得,只笨拙些,腾飞飘移就不能够了。”

文修意拱手:“弟已是钦佩得五体投地了。若哪天闹了饥荒,盼白先生带弟弟发财。”

纪重听他二人的玩笑,有些惭愧,他在广顺待得比白如依久,却不曾像白如依般四处游访。在画坊几个月,皆沿着固定路径从住处到画坊,或从画坊到黄医官处往返,未想多转转,见方才那般的富贵宅邸便有意绕远。觉得自己已是个红尘深处的人了,与奢华气派再无关系,何必近前。

更因做工不顺,屡受窝囊气,觉得自己衰衰的,有时连热闹市集也不愿多逛,在食铺吃饭拣边角坐,总想窝在自租的逼仄小屋内,或找个阴暗的地方幽幽长毛。像一颗湿抹布上的绿毛菇。

竟是看了《北山老狸》后,才闲时常往市集走动,不刻意躲避人多的地方。

「世间万物,皆倚天地蕴养。循阳伸展,潜阴滋养。公子如今为淤滞之况,更要依天道循环而流通,通则达也,滞则塞也……」

这段话纪重反复看了数遍,特意画了老狸教闻人公子做抡臂伸展功的图绘。

现实不像书里故事般神奇,不过多晒晒太阳,确实不容易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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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走在熟悉的街上,各种滋味涌至心头。

文修意问白如依:“莱先生家离画坊近么?”

白如依道:“据我所知,莱先生家应在城北,详细得请教纪兄。”

纪重道:“确实在城北。不过有时候莱先生会住在画坊。”

他当年在画坊做工,听画师和莱壶子的学生们闲聊,多少晓得一些情况。

莱壶子家是广顺的老门户,城北宅第也在经商世家喜居的地段。住城南的豪商大多是常跟胡商打交道的新贵或外地商户。他们喜欢找莱壶子这样的广顺名画师作画装饰家宅。莱壶子除了画书绘之外,另一大收入便是给客商作绘。所以特意挑了离书坊和富商住处皆比较近的地段,购入宅院改成画坊,果然生意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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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名叫甲香街,莱壶子的画坊在豆蔻巷内。

文修意赞道:“地名甚是芬芳。”

白如依道:“听闻此一片原是小商户进货的市集,多年前修整城境,市集迁到别处,这里改做寻常居住用途。原来卖香料的地段便以香料为街巷名,附近还有原是木器铺的花梨街,曾卖鲜货的发菜巷。整修时,广顺豪商南老板盘下一大片地皮,修建现成宅子,卖给客商。”

外地大富商在广顺置业,多购买地皮聘园师自建。常来广顺的小客商则喜购入本地现成的屋院,无需费心耗时建造,存货自住皆便宜,比住客栈合适。

纪重道:“发菜巷的宅子最贵。”

文修意笑:“必然尔。”又端详院墙,“看屋顶院墙,不似广顺风情,倒有几分江南样式。”

纪重看看白如依,白如依却望着他,一副请教神色,纪重便道:“在下也仅是听说,这一带的宅子当初建来是打算卖给江南商户的。”

广顺有很多江南客商,多做糖与布匹生意。南老板建成一批崭新雅致的江南样式宅院,本想让江南客商见此有家的感觉,欣悦购之。岂料江南客商更爱买广顺风情的宅院,反倒别处的客商,如北方客商、异国客商挺喜欢这些江南小院,纷纷入手。

“据说这些宅子所用木料,便有莱先生家的。”

莱壶子因此得以在挺好的地段购入一座精致宅院,做画坊使用。

此举非常英明。莱壶子住在客商堆里,生意不断。画坊的学生与画师常到附近人家作绘。

富商们饮宴或逢喜事,爱请画师同席,绘画席间情景。有时已开宴,亦趁兴派人请画师作画,又叫即时绘,情貌绘。这是一等的肥差,既能吃宴席,主家除了按价付酬金外,还会给额外的红包礼物,学生画师皆抢着作。

不过,所有画卷,需先拿回画坊,由莱壶子署名钤印,再装裱。有时还会加上莱壶子爱子的名字。作画的画师学生或可在莱壶子及其子的名款下谦卑署上某某添补,有的客商甚至指定只署莱壶子自己的名字。

纪重起初以为莱壶子格外盘剥,后来听画师和学生们闲聊得知,所有画坊皆是这个规矩。

学生拜师,不知名的画师投靠名画师的画坊,亦明白此规矩,盼望在画坊多结识富贵主顾,拥有自己的口碑,将来自立门户。

但画行竞争激烈,能成事业者,寥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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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壶子书绘和情貌绘生意兴隆,颇多同行羡慕,附近后来又添了两三家画坊。有一家干脆叫豆蔻画斋,虽为后至,俨然前辈主家。莱壶子挺介意,想向府衙捐资整修巷内道路,栽种树木,藉此功德把巷子改名蓬莱巷。差点儿成功了,却遭同巷客商反对,有两位还与莱壶子交情颇笃,常请蓬莱画坊的画师作绘。

客商们觉得蓬莱这个名字太缥缈,画坊书铺之类的用用蛮好。他们更喜欢接地气些听着喜庆的名字。

纪重简略介绍自己所知,文修意拿折扇敲敲掌心:“如此,附近的画坊会不会因与莱先生竞争起凶心,或莱先生仍想改巷名?广顺新知府刚到任,莱先生正好重新努力,所不定这次成功了。而邻家想阻止,便……”

白如依颔首:“利或信俗,确是许多案件的起因。”

纪重未接话。

白如依与文修意一起望望他,期待他说些见解,纪重一径沉默,白如依便瞧向巷中:“附近或有捕快暗哨,咱们在街边逗留或惹怀疑,先进巷吧。”

豆蔻巷是一条东西向的长巷,虽名为巷,实则算一条小街。蓬莱画坊在巷中段偏东。三人从西巷口进巷,四周有不少人徘徊,向蓬莱画坊处探望。巷中人家皆门户紧闭。三人未到蓬莱画坊门前,即有两名捕快从门内走出,摆手示意他们勿再靠近。

“衙门办案,莫要逗留。”

“没什么好观望的。今天初六,去逛逛街,饮饮茶,食食饭,转转旺地喽。来这里做什么?”

说话间又一名捕快探身出来,看着纪重一定。

纪重亦觉意外,这位正是将他送到医栈的老捕快。

老捕快常送人去过医栈,纪重住在医栈的两天又与他打过照面,聊了几句。之后做零工时亦偶尔在街上遇到。他不晓得老捕快的名字,只知道老捕快姓雷,旁人皆唤其雷阿爷,雷班头。

纪重记得雷班头晓得自己在蓬莱画坊做事,便是不晓得,估计也已从画坊的人那里问得。

他本以为莱壶子出事,画坊会被衙门封住,捕快又不认得自己,看一看无妨。没想到迎面遇见熟人。看来白先生不擅长算卦,自己今天躲不掉要被衙门询问。

纪重早在心里存了预备,遂大大方方行礼。

雷班头慢吞吞走过来,神色有些无奈:“啊呀,小火鸡,系哩呀,怎到这里来。”

纪重道:“在下听说了莱先生的事,刚好路过附近,便来看看。”

雷班头扫视文修意与白如依:“这两位系哩朋友?”

白如依先拱手:“在下白如依,与这位文贤弟皆是纪兄的同乡,我二人刚到广顺不久,请纪兄带我们四处转转。”

雷班头微颔首:“三位家乡遥远,竟在广顺相遇,着实缘分哩。不再多转转?”

竟没有拘拿纪重的意思。

白如依道:“纪兄方才与我们说了一些在画坊时的往事。唉,莱先生这般名声赫赫,待人宽和的大画师,怎遭此毒手。”

雷班头道:“每个人都有仇家的嘛,莫名其妙也会惹到仇恨。都系很常见的啦。这系衙门的案件,衙门自会调查。今天这样吉祥的日子,三位请先去别处转转吧。”

不必抓在下回衙门审问?

纪重暗松了一口气,白如依再一揖:“多谢差爷,不敢再多扰公务,如此,草民等先告辞了。”又向前看看,“敢问在下几人能直行,从东巷口出么?”

雷班头摆手:“门前全封住啦,暂时唔能行人。”

白如依神色疑惑:“难道凶手是从大门进的,连门前也需勘查?”

另两名凑近的捕快深深看了一眼白如依。

雷班头道:“啊呀,大人们说封便封,怎样的缘故我们唔叽啦。”

白如依又问:“请教莱先生是在院中的哪处遇害?前院后院,正厅侧厢?”

雷班头笑眯眯看着白如依:“这位公子,哩是什么人哪,怎的好爱打听?”

白如依笑道:“学生仅一无聊书生尔。”

雷班头轻叹:“北方公子,也系这样好奇滴吼。此系衙门的公务,不能透露啦。”

白如依又拱手:“抱歉抱歉。”

纪重亦向雷班头施礼作别,三人转身离开豆蔻巷。

文修意有些遗憾:“可惜连大门也未看到。”

纪重道:“旁边花椒巷有间茶楼,二楼或能看见蓬莱画坊房屋。在下没进去过,不敢确定。”

文修意开心道:“忒好,来都来了,不论瞧不瞧得见,先去茶楼坐坐,白兄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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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绕到豆蔻巷北侧的花椒巷,仍从西口进,遥见东巷口临街处挑出一个醒目的招幌,走到近前,见是一块茶壶状的木板,壶嘴处连着一串倾出茶水形状的木牌,上书金桂茶楼四个大字。

茶楼坐落在花椒巷与丹桂街口,乃一栋转角二层小楼,檐柱金粉彩绘,颇华丽喜庆,小伙计在门前揽客,向过路行人道着吉祥话语。

三人走近,一位伙计立刻迎上,开口脆生生的官话,特意靠拢北音:“公子爷新年喜乐,望多来看顾生意。”

文修意微笑:“小哥好眼力,看出我们是北方人。”

小伙计抱拳:“谢公子褒奖,几位这般俊美相貌,不俗气质,令人不由得猜是不是京城来的贵客。”

白如依亦笑道:“吾等逛得累了,正想饮壶茶。贵店可还有空座?”

小伙计满脸歉意作揖:“几位贵客,小店当下客满……”

白如依道:“委实有些累了,望小二哥通融,看是否有客人将离席,帮我们三人寻个能坐的地方即可。”说着递出一小串钱。

钱串只在白如依与小伙计手间一闪,纪重仅觉眼一花,小伙计已又抱拳笑道:“劳驾贵客稍候。”转身轻盈奔入厅内,片刻后转出,恭敬微躬身道,“为贵客觅到一处,非寻常客座,在内楼稍高处,有些简朴,倒是清静,公子们可中意?”

白如依道:“如此太好,多谢小二哥。”

小伙计做个恭请的手势,引他们进入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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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内果然满座,挺多桌子边加了椅子。

纪重一眼扫去,满厅儒衫,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完全没有饮茶聊天的闲适,竟像闯进了哪位大人的公务厅一般。

座中众人面前摆着壶盏果碟,似在各自聊天,未在意他们进来,纪重却感到诸多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不禁浑身微有僵硬,跟随引路的小伙计快步穿过大厅。

转过绘着山水渔乐图的大屏风,几人出了大厅后门,来到庭院。

院内布局十分紧凑,花石亭廊倒样样不缺,甚至还有一汪小池,过了池上小桥,即到另一座小楼前。

纪重向楼内一瞄,见又是一厅人。他之前从未在金桂茶楼吃过茶,不过时常路过其门前,便是晨间喝早茶的时段,亦未见这般多的人。

金桂茶楼的早茶生意仅限前楼大厅,多是附近住户来吃。内院的这栋小楼只饮风雅清静茶。与蓬莱画坊竞争的几家画坊的画师喜在此楼饮茶。蓬莱画坊的学生画师们觉得,那些人吃茶实为窥视。亦有学生向莱壶子建议,将蓬莱画坊院墙加高,多栽树木,阻挡对家的猥琐视线。

莱壶子倒不以为意,纪重曾听几个学生转述,莱壶子哈哈向学生们道:“尽管看吧,难道主顾能被他们看去吗?作画本应光明正大。若被人争去托约更当先要自省。”

转述的学生感动道:“先生这样磊落洒脱气质,那些鬼祟的家伙如何能比!让他们眼看我们画坊有画不完的稿约,每天各样贵客登门吧,最好整天浸醋缸,酸得醒不过来!”

今天小楼这赶集般的盛况,难道其他几家画坊的人听闻莱壶子之不幸,终是喜悦盖过了良知,到此一饮,放肆情怀?

那么,杀莱壶子的人,在不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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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先生的手伸得过于长了,一点好活都不让我们这些同行接到吗?”

“吾从未让贵客们只请吾一人,是贵客们执意让吾作画。吾和学生们每日画到半夜都画不完,也觉辛苦啊。”

“无耻,分明是你使了手段,却还卖乖!”

“仁兄何处此言,吾仅陈述事实。仁兄怎不反省为何自己的画作博不到贵客们的青睐呢?”

“呵呵,莱先生太会聊天了。大过年的其他皆可慢慢计议,愚兄先赠辛苦的你一个长睡不起!”

刷——

咻——

噗嗤——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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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

纪重在心里摇头。

蓬莱画坊和附近画坊竞争不是一天两天了,另几家画坊都是只有几名画师的小作坊,名气规模皆无法与蓬莱画坊相比,莱壶子对他们颇有些上位者的傲气,一直不怎么理会。几家画坊有时搞些事情挑衅,蓬莱画坊亦是不屑回应的姿态。

纪重没和附近画坊的人接触过,仅凭在蓬莱画坊旁观及听取闲谈获得的感觉,几家画坊都挺活泼,手段灵活,不像阴狠毒辣之辈。挖挖墙脚抢抢生意挺常做,杀人……

而且,这几家画坊不应与蒜老先生有仇啊。

蒜老当是他们想争取的大客。

莱壶子一死,蓬莱画坊等于散架了,别的画坊趁此机会多与建安书坊和蒜老先生走动,颇有可能争到生意。

何必对蒜老下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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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仍是如文修意刚才所说,因改巷名引起富商的仇恨?

蓬莱画坊的友邻富商多非广顺本地人,应轻易不会与莱壶子这样有根基的本地老门户人士太过交恶。若莱壶子真砸钱改巷名,富商们倒有可能砸更多的钱再把巷名改回来。

莱壶子在画坊遇害,极迷信的人恐将整条巷子看成凶地,富商们的宅子也受影响,更别提杀人被抓还要偿命。

富商会做这样不合算的买卖么?

他们亦与蒜老先生无仇无怨。

临近富商好像没有从事书业行当的,整天忙于生意,有闲情逸致看传奇小说?可能都不认识蒜老。即便恨莱壶子,杀蒜老先生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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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间,他们已随小伙计转到屋角,小伙计打开一扇小门,内里有一道小梯,直通向上。

小伙计笑嘻嘻道:“三位委屈些,请慢慢行。”

沿着梯子转过两道弯,踩上斑驳木板铺的地面,竟是一方小小的阁楼,墙边乱七八糟堆着些桌椅杂物,小伙计拖过一张桌子,又搬三个凳子,擦擦灰:“狭窄了些,贵客们勉强坐坐。想吃什么茶水点心哩?”

白如依又取出一小串钱,钱串一闪再没入小伙计怀中,白如依道:“既无旁人,先打扰小二哥片刻。今日贵楼诸多客人,猜想不少是报业的撰文先生?实不相瞒,吾三人亦有意做此营生。”

小伙计一副惊诧神色:“恕小人眼拙,竟未看出。公子们气度不凡,直是京里的贵胄公子。”说话间精准并恭敬地一望文修意。

白如依摆手:“吾乃无聊穷酸,进业少望,听闻广顺繁华,想在贵宝地混口饭吃。哪知报行竞争厉害,吾等北方寒士,比不得本地高才先生。在城内更无亲友,难晓得紧要消息。吾年前曾有幸远远见过莱先生两次,甚是仰慕,盼望良机正式拜会,今晨却得知莱先生之不幸,不由到此,遥遥悼念。更想请问小二哥,莱先生为什么遭此毒手?系何人所为?”

小伙计一叹:“衙门没查出,小人更唔知呀。莱先生好豪爽洒脱的一个人,城中人人敬爱,盼望青天大老爷赶紧查出谁这样狠毒!”

白如依道:“听闻莱先生是初五晚上在画坊遇害?我还以为广顺的画坊书铺都是初六开业。”

小伙计道:“看是什么生意啦。像小店这样的铺子,只歇三十初一两日。街坊们还说,过年更应天天开门,懒得做饭,想吃新鲜茶点,最好想到即能吃到。莱先生这样的大画师,越到年节越忙,喜喜庆庆的,谁不想要张名家的画作呢。好多人情无法拒绝。反正小的初二上工时,即见莱先生的马车路过我们茶楼门口,去画坊了。”

文修意道:“方才我们想从巷子右边过来,几位差爷说,画坊门前封住了,暂时不让通行,难道凶手走大门进画坊的?”

小伙计道:“这个小的也不清楚。画坊的围墙都打理得干干净净,确实没听说衙门的差爷找到脚印。不过,好些侠盗好汉会轻功嘛,可能飞身跳过去喔。”

文修意再道:“会客一般是白天。夜晚还能到画坊,排除会轻功的,或是莱先生的熟人?”

小伙计啊呀一声:“衙门的大人还没查到的事,小的哪敢乱猜呢?”

白如依道:“听说莱先生非在他专用的内院遇害,而在别处?”

小伙计瞄了一眼纪重,谨慎地道:“小人听说,在东侧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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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问:“是画师用的院子还是藏画楼?”

小伙计满脸惊讶:“公子莫非到过莱先生的画坊,这般清楚?”

纪重在心里一呵,自进门到现在,这小伙计暗暗瞄了他多次。他从未在金桂茶楼吃过茶,不过,小伙计连莱壶子什么时候去画坊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想来之前自己常从茶楼门外经过,早被记住。何必做作。

遂大方道:“不才去年曾在莱先生的画坊待过一段时日。”

小伙计仿佛刚知道此事一般,神情既惊诧,又诚恳。

“啊呀,公子竟也是一位画师吗?太失敬了。公子们真是既一表人材,又多才多艺。小人钦佩得五体投地。”

纪重道:“在下只会粗画几笔,不敢当此谬赞。蓬莱画坊东侧有两个单独隔出的院子,东绘院是画师作画之处,绘院后另有一院,乃存放画稿的小楼所在。请教莱先生在哪个院遇害?”

小伙计眼珠转了转:“小人仅是听人议论,好像是画师先生们作画的地方。”

纪重再问:“东厢西厢?”

小伙计满脸歉意:“这小的就不知详细了。”

白如依道:“在下打听到,莱先生是被利器所伤?”

小伙计压低声音:“像刀剑匕首一类,蛮锋利,扎了好些下。”

文修意思索:“如此利器,应是专门携带?那就是谋杀了。”

白如依道:“画室也有刀铲之类的利器吧,裁纸或切刮颜料需用。”

纪重点头。

小伙计满脸神秘:“小人仅是听说哈,凶器好似并非那种小小的刀子或匕首,像更大只一些的。”

文修意拿起折扇比划:“长剑?长刀?还是胡客那种短剑弯刀?”

白如依道:“刀或弯刀适合劈或砍。扎的话,两边有刃更顺手。”

小伙计眼神闪烁,白如依又递出一些钱。

“吾等若是猜错,还请小二哥指正。小二哥放心,我们决不透露消息从何处来。”

钱串再度嗖地没入小伙计衣襟。

小伙计咧嘴:“小人今日真见识了北方公子的爽快豪气。我不多隐瞒,反正之后大概会传开啦。衙门的差爷正是觉得莱先生的伤处奇怪呢。他背后有伤,像偷袭,系脑后先被砸,背后再被砍的。前方也有伤,是扎伤,又没多少抵抗的痕迹。差爷们猜,可能不止一个凶手。因为,正像这位公子刚才讲的一样,棒槌啦,刀斧啦,才好砸好砍的嘛。扎,就得剑啦,匕首啦。先砍再扎,或先扎再砍,凶器换来换去,太麻烦。差爷们一开始推测,可能莱先生的画坊主顾多,新年开门肯定要备颜料纸笔这些,院里是有钱的。被匪盗盯上,谁料莱先生在画坊。于是悍匪们有的在背后,有的从前面,一起袭击莱先生。”

抬起手,比划了一下。

“背后的这样,砰,砍砸。前面的就,库库库,扎……”

文修意摇摇扇子:“这般情形,盗匪完全能打晕莱先生跑路。杀人乃大罪,需偿命。料想莱先生再有钱,也不可能把金山银山搁在画坊,约是画坊一段时间所需的银钱罢了。值得犯这么大罪么。”

纪重接话:“东绘院里没钱。”

账房在西北偏院,单独的屋院,画坊所有开支都要先向账房请款。

且账房处好像也没多少现银,大些的支用得向莱壶子请示。

较好的纸笔墨锭和颜料亦存放在另一处。画师们用时需先上报再领取。没用完的亦要交还。

画师们常开玩笑说,东绘院这地方,蟑螂也难咂到几口浆糊。画坊厨房里的老鼠都比画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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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会不会这几个贼比较懒,没提前踩熟盘子。临时翻墙入院,凑巧摸到那处院落,撞见莱先生,一时慌乱。再或,莱先生看见了他们的脸。”

小伙计立刻附和:“系滴哦,书里戏里都这样的,看见脸,认得了,就不能留他性命了。”

文修意道:“入室盗窃,依金额多少量刑。如果没偷多少,没伤人,打打板子罢了。甚至愿赔礼偿还损失,事主可谅解。如纪兄所说,那院里没钱,被莱先生发现被抓去衙门最多挨上二三十板子,至于杀人吗?”

小伙计崇拜地望着他:“公子好厉害哦,状师可能都比不上公子的学识。公子家里有人做过官吗?”

文修意笑:“小二哥过奖,在下想专门写案子,特意读了刑律。”

小伙计眼神一闪:“这样嘛,听闻新任的知府大人亦是京城派过来的,小的还以为两位是微服私访的大官人。”

文修意再笑:“小二哥忒抬举。吾几人实白丁矣,哪有那份福气。”

白如依同笑,接着猜测:“或凶手想逼莱先生拿钱,莱先生不从?”

文修意道:“那么应有捆绑拷打之类的伤痕,莱先生身上有吗?”

小伙计摇头,仍是谨慎地说:“小人未听说哦。也可能伤太多了。”

白如依待要再问,小伙计作揖:“公子们恕罪,小人怕耽搁太久,掌柜的要当我偷懒。请教几位吃什么茶点?”

白如依道:“我等新到广顺不久,更初次来贵楼,也不晓得什么好吃,倒不挑食。请小二哥荐些送来便是。”

小伙计道:“小店有极好的岩山、单丛、罗浮,不知公子喜喝哪种。掌柜特请人焙的一种香橼茶,乃本店秘方,开胃解腻,亦适宜年节吃。”

文修意道:“那正好,广顺好吃的太多了,今日又吃个不停,便来一壶香橼茶?”看向白如依与纪重。

二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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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又点了几盘果品点心。小伙计轻快离开,白如依走到窗边扇,望向蓬莱画坊方向。

附近的人家建有高阁,遮挡自家院落,也阻隔了一部分蓬莱画坊的院景。

白如依侧身回望纪重:“方才谈及案情时,纪兄似有见解未道出。可否请教详细?”

纪重犹豫了一下,直言:“在下之前在画坊时,院中夜间一直有人值守,不知过年是否如此。”

文修意道:“是哦,我也挺想问,莱先生平日不带伴随么?昨晚除了他,画坊里应该还有别人吧。”

纪重道:“莱先生不怎么带贴身的仆从,白天常有一两名学生跟随。不过画师和学生都不住在画坊,傍晚便各自回去了。”

画坊不提供寮舍,家不在广顺的画师和学生都是自己赁屋居住。

“在下昔日在画坊时,未多与他人闲谈,不晓得是否有画师或学生居于附近。莱先生平日乘车到画坊。先生在画坊时,车夫便在门房休息。”

车夫在前院侧厢有一间专门的小屋,不过他常在院内到处遛达,和门房厨子或其他杂仆下棋耍牌,不会随意离开画坊,以备莱壶子随时可用马车。

文修意问:“画坊有几个门房?”

纪重道:“人数在下不太清楚。大约三四人?在下在画坊时,总管事的是康阿公。每晚守夜和巡夜归门房管,跑腿的小厮也算门房的人。厨房有专聘的厨子,账房也是单独的。莱先生在西侧院授课,课院由先生的学生管,东侧的绘院和藏画楼也由莱先生的几位大弟子管理。”

不过画坊的几位画师算莱壶子的同辈,还帮莱壶子教教刚入门的学生。白天在东绘院作画时,亦是画师们权利更大些,学生无法干涉画师作画。

白如依回到桌边坐下:“纪兄在画坊时,坊中有多少学生,几位画师?”

纪重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时大约有十几位学生,六名画师。只有两三位大弟子是长年跟随莱先生的,画坊很多事务也是他们协管。其余学生只在画坊学数月或几年便离开。”

文修意道:“《北山老狸》上,莱先生署名之后的莱彬之、莱琴之,是莱先生的儿子吧。”

纪重道:“对。”

文修意问:“莱先生有几位郎君?”

纪重道:“只有这两位。”

白如依挑眉:“据在下所知,莱先生对二位公子寄予厚望,可惜一位是赌坛豪杰,另一位想做老瓦本家的木材生意。平日这二位去画坊么?”

纪重谨慎地道:“在下在画坊时,未怎么有幸见到莱先生的公子,不知详细。”

据他在画坊听到的议论,两位小瓦公子莱少爷,到画坊就是找莱壶子要钱,或是将被母亲施家法,求父亲说情。

莱壶子对二子亦已无指望,正待栽培刚学会走路的孙子。

文修意再问:“《北山老狸》后两册作绘署名的还有一位心泰居士,一位雪峰洞人,是莱先生的高徒还是画坊的画师?”

纪重道:“心泰居士是莱先生的大弟子居仲泰。”

传闻居仲泰有意娶莱壶子的女儿为妻,赘入瓦家。画坊里的说法是,两位莱少爷不怎么喜欢居仲泰,屡加阻挠。纪重离开时,居仲泰尚未如愿,不晓得现在当上莱女婿了没有。

“雪峰洞人,在下不知是哪位。”

这个名字,乃纪重离开画坊后,才出现在《北山老狸》的封面上。

纪重在画坊时,没见哪位画师学生用此名号。广顺四季温暖,从不下雪,所有的山都绿油油的。难道是莱壶子新收的北方学生?

按莱壶子的行事作风,如果这位学生颇有身份,即便新收,带其署个名亦有可能。

文修意轻叩桌面:“也就是说,昨天晚上,或不止一个画坊的人与莱先生同在院中。除了莱先生外,画坊还有人受伤或遇害么?”

白如依道:“在下仅听说莱先生一人,方才那位小哥亦未说有旁人。可待茶点送来时再问问他。”

纪重想起些关键,又补充:“还有两位老人家,专门负责画坊内院和东绘院的杂务,一位是夫人的亲戚,平日众人称其为园伯,在下不知其名姓,主要管莱先生专用的内院;另一位是莱先生自家的远亲,和莱壶子一样姓瓦,画师和学生都喊他戈叔。”

白如依道:“听闻莱先生惧内,在画坊亦受夫人辖制,园伯是否夫人的心腹?”

纪重微一点头。

众人确实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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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夫人是豪商郑氏之女,莱壶子家的其余店铺产业多是夫人管理,莱壶子只管画画与画坊事务,在家三从四德,内外权柄皆在夫人手中。莱壶子俯首听命。

莱壶子有两子三女,仅次女系妾室所出,其余四名子女皆是夫人生的。

莱壶子的两名妾室,一位系他成亲前就服侍他的婢女,一位乃夫人的陪嫁,不晓得次女是哪位的女儿。

居仲泰想娶的好像就是这位二小姐。

莱壶子一直恪守夫道,除了饮宴时与歌姬舞娘一会外,再无风流传说。

郑夫人尤不放心,觉得莱壶子的乖巧或是伪装,老瓦这样一个标榜才艺的男子,必风骚在骨,亦不免有小姑娘被他的姿态蛊惑。为什么在离家老远的地方建画坊呢?肯定为了某些鬼祟事方便。

夫人在外给莱壶子留面子,不怎么驾临画坊,唯安排了几名亲信,如园伯。莱壶子便让园伯专门打扫看管内院,令夫人放心。

戈叔则负责东绘院、藏画楼和课院。

纪重不太晓得画坊别处的事务,更不知道莱壶子的内院事务如何打理。他在画坊时,只窝在东绘院画图,东绘院一些端茶递水取物打扫之类的事常由他或入门晚资历低的学生来做,也有小杂工帮帮忙。戈叔不做粗活,只是巡巡院子罢了。

园伯戈叔家都在别处,园伯在后院角落有间小屋休息,戈叔则和车夫一样,在前院侧厢有间屋歇脚。纪重记得两人不怎么在画坊值夜。

文修意道:“那么昨天晚上,画坊内本应有莱先生、门房、车夫……厨房可能也有人?莱先生夜晚在画坊,不能喝不上一口热茶吧。四五个男子在画坊,莱先生竟仍遭杀害。莱先生遇害时,这几人竟丝毫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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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小伙计与另一年岁稍长之人拎着两个大提篮上楼。年长者像是一位茶博士,从其中一篮中取出小茶炉,茶盘,杯壶,点燃炭火,烹水沏茶,告知几人需待多久可以饮茶,如何添水之后便告辞离开。

小伙计则从另一篮中取出装着各样点心的小碟,摆在桌上。

碟中果点小巧精致。

待茶博士下楼,文修意道:“适才我们又聊了聊案子,聊出一个疑惑。画坊夜晚难道无人值守?如此,与先生同在画坊内。莱先生被袭击时,他们竟毫无察觉?或还有他人受伤?”

小伙计向窗外看看,搓搓手。

白如依再取出一小串钱。

钱又瞬间消失在小伙计袖间。小伙计轻声道:“方才需先伺候公子们点茶,小人未来得及细说。公子正问到此案最关键的地方了喔,昨晚画坊确实有人,奇怪的是,值夜的人,无一个得知莱先生到画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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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顺过年歇业的店铺多是初六开门,像工坊之类的地方往往是初八,蓬莱画坊亦定下初八画师和学生返归画坊。初五这日迎财神,遵循往年旧例,由夫人和儿孙在家中祭祀。莱壶子在画坊迎神。

迎祀从正月初四亥时到正月初五子时。

莱壶子每年会选两位学生两名画师与自己同祀。

今年陪祀的是莱壶子的大弟子居仲泰及另一名姓崔的学生。

“小人唔知崔生的名字,并两位画先生的姓名也唔记得。不过呢,必是吉利好名字。莱先生年年祀神,陪祀的都是吉祥又旺意的好名啦。”

纪重默默想,如果自己那时挑了个旺发,金满一类的名字,是不是能在蓬莱画坊混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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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财神后,莱壶子在画坊待到初五早上,与学生和画师们一同用早点。

“早点正是从我们茶楼送过去的啦。居公子与崔公子一同来取。居公子常到茶楼,小人认识,他喊崔公子崔贤弟,所以小人知道崔公子的姓。”

莱壶子不常与学生画师一起吃饭,如若同食,席面便很大方,更何况是初五的早茶,必须丰盛。

“两位公子取了十几样点心,鱼饺啦,发糕啦,芋头酥啦,金丝卷啦……”

莱壶子不吃茶楼的茶,居仲泰和崔生买了杏仁露,芝麻椰奶等数样羹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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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仲泰与崔生巳时离开画坊,两人经过茶楼门前,与当时在门前迎客的伙计打了招呼。

画师们好像也回去了,但没从茶楼门前过。

莱壶子午时左右离开,乘的正是他一贯用的马车,赶车的是车夫勇叔。

“画坊留下了哪几人,小人唔能全知,仅晓得,到了晚上,戈叔,门房康阿公与亮仔,三人皆在。应还有旁人。亮仔和差爷讲,他们轮流打马吊,输的人离桌巡院。”

文修意计算:“打马吊四人一桌,还能有人去巡夜,那么至少有两人与这三位一同值夜。”

小伙计点头。

“公子好会算账。究竟还有谁在,小人真唔知啦。从莱先生中午离开院子后,戈叔他们三个便没再见过先生,更不晓得莱先生后来又回画坊了。他们以为院里只有他们几个,天快黑了,就关好大门打马吊。打到夜里三更时分,康阿公输掉,亮仔呢,系个乖仔,觉得老人家半夜唔要多劳动,他代康阿公去巡院子,巡到东边院,见房门没关,提灯进屋,看到地上的人和血……”

亮仔是个胆子挺大的小伙子,这时也不由得慌张大叫起来。

白如依问:“每场牌的输家都要去巡院?那么在亮仔之前,巡院的是哪位?为何毫无察觉?”

纪重在心里称是。

小伙计无辜道:“小人唔知啦,悄悄说一句哦,可能他们巡院就是大致看一看,不是哪里都去的。屋里全是纸笔,不用太防贼。亮仔年纪小嘛,精力足,巡的地方多。”

白如依再问:“发现莱先生后,可有赶紧请郎中,还是直接报官?”

“似那时莱先生已经冷冰冰,有点硬,一看一摸即知无救啦。”

小伙计摇摇头。

“他们又懵又恐惧,完全不晓得为什么莱先生会在那里呀。”

纪重皱眉,他在传奇小说里读到过,人死后,需过一段时间尸体才会冷却僵硬。

如果小伙计说的是事实,那么莱壶子是在二更或更早的时候遇害的?

文修意问:“血迹多么?凶手执利器砍刺,自己身上或也溅到血,乃可追踪的线索。”

小伙计声音压得更低:“小人仍是听说喔,除了莱先生身周的血之外,差爷们完全没查到别的血迹,无有手印,无有鞋印。”

纪重再困惑,东绘院没有可清洗血迹的水缸池塘。画师们作画用水是白天取,傍晚离去前清理干净。连茶盏中都不能留茶水,防止半夜被耗子之类的打翻,污损画卷。

白如依继续问:“车夫和莱先生的马车当时在画坊么?”

小伙计再摇头:“不在,车夫和马车全在莱先生家。夫人和少爷们也以为莱先生在家。如果马车到了,戈叔康阿公和亮仔他们怎会不知。他们一直在门房,明明未有任何人进院。”

文修意问:“画坊有几个门?”

小伙计道:“只有一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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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壶子觉得宅院像钱袋,门太多泄气,只一个正门出入便好。

不过画坊的人都自觉守规矩,唯有莱壶子和贵客从大门正中进院,学生、画师都在大门的一侧进出。

康阿公和戈叔虽有些岁数,但眼亮耳灵,亮仔更机敏异常。

大门廊下灯笼非常亮,尤其从初五到初八这几日,院中需光明干净,恭敬接迎财神顺星,添了好几盏大灯。

他们打马吊时,敞开着一扇小窗,康阿公正对窗坐,虽未一直岌住窗,但常常睄一眼。若有人从大门进来,绝对能看到的。

门房还有一只狗,非常机灵警惕,有点风吹草动就叫。

昨晚,狗一直很乖巧。

更关键是,天刚黑康阿公就关紧了大门,上了门闩。门闩是大粗木头包了铁,撞都撞不开。

出事后他们去报官,门闩仍好好地在门上。

“真的很诡异喔,他们完全不晓得莱先生和凶手怎么进院子的。”

门闩未打开,打马吊时也没见到有人进院。

莱壶子到自己的画坊,又为什么要悄悄潜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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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感叹:“此案确实离奇。首先,莱先生和凶手是如何进入画坊的;其次,莱先生为什么会在侧院遇害;再次,凶手又是怎么离开的。”

小伙计猛点头:“系呀,康阿公戈叔亮仔他们这样和衙门的差爷说。差爷们也觉得不可思议,思不出答案,便让康阿公戈叔亮仔到衙门慢慢计议。”

文修意问:“难道这几位被当成了嫌犯?”

小伙计无奈:“因为他们说没人进出画坊嘛,那么除了莱先生,院里只剩下他们了。”

文修意道:“若这几人是真凶,应该打开大门,假装凶手逃走了才对。声称无人出入,不是加深自己的嫌疑么?”

纪重暗想,或者,凶手是其中一人?

施展计谋,混在无辜者中,又可获得几位证人,正是谜案凶手最爱用的手段!

白如依道:“冒昧一问,这几位身量如何,可有人会功夫?在下年前有幸见过莱先生几次,先生丰姿伟貌,绝非一个能被轻易击倒的柔弱男子。”

纪重默默点头。

莱壶子高大健硕,十分重视养生,曾拜师知名的武师学拳术,每天早晚各打一套拳。纪重常听学生们说,莱先生教导他们,做画师尤需体力,让学生们多练练臂力和站桩,筋骨有力,笔下添神。作大幅画或赶画稿更要好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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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便又想起《北山老狸》中,老狸教闻人公子练习抡臂抻腰伸展术与拳术一段。

“公子请将两臂展开,面向朝阳将升之处,深吸气,呼出,如此吐纳。再如本狸这般,抡臂,转腰,抻,转,再抻,再转,展开胸怀,气脉通达……”

闻人公子问:“这功法能招财么?”

老狸说:“不能。”

闻人公子再问:“能改运么?”

老狸说:“可强身,提气,振奋精神。养得好精气神,便是前有坎坷,也能抖擞闯过。如此,算不算改运呢?”

闻人公子心想,天呐,果然是个假妖精。别人的妖精搬金运银,供他吃香喝辣。这狸子却让我白日读书码砖,夜睡硬铺,天不亮起来抻筋抡臂,教小童的老塾师都比他慈祥。必得把先祖卖他爹爹的仇连本带利讨回来是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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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初读这段时曾想到莱壶子,以为蒜老先生是从莱壶子处获得灵感,后来才知蒜老先生之前不认识莱壶子,大约广顺人多重视养生强身,习俗使然尔。

纪重甚喜这段情节,亦试着清晨在小屋里伸展,挥转手臂,可惜小屋狭窄,不能尽情抡臂出招,他又不好意思去屋外练,但稍抻抻筋,已觉甚是清爽。

他自是觉得必须画这段老狸授公子抡臂练拳的场景。他不懂武术,亦知南北武学略有差异,唯恐画错,特意跑去市集看武师演练,记下姿势,选了几家武师皆使出的招数,避免用到独创功法。如此画出,蒜老先生很满意,特别称赞了这一幅,纪重甚喜悦。

那时为作画常往市集跑,如老狸所说,常去旺处旺地,神气畅快。一些阴暗的霉斑,自怨自艾的情绪,似也渐渐溶解消散。

起初每提起笔时,心不由得一紧,眼前模糊,手心冒汗之情形,这时渐不再有。可以与……时一样,毫不犹豫抓笔,急急绘出,更发现在作图绘时,常不由自主地笑。

他更想过,若继续画图,说不定哪天,画女子时的症状也消除了……

可惜,画坊没给他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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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纪重照例忙到天快黑,打扫完东厢房,正要离开,被告知他明天及以后都不必来了。

告知他这件事的,正是莱壶子的大弟子居仲泰。

“纪贤弟若有东西尚未取走,可现在包好。戈叔送你出门。应无什么物事被你带回家了吧,忘了也没事,来日我们派人去取。”

居仲泰首次与纪重讲这么多话。

纪重模糊记得,好像听谁提过,居仲泰并非广顺人,他讲的官话广顺腔调却蛮浓。

居仲泰又转头对戈叔说了几句广顺方言,纪重努力学过广顺话,仍如听天书一般,完全不晓得说了什么。

观两人瞟自己的眼神,应不是赞美,反正听不懂,只当他没说。

居仲泰与戈叔皆偏矮,挺瘦。居仲泰比戈叔略高半寸左右,肤色略苍白,一副文弱书生打扮。

戈叔微微躬着背,肌肤不如寻常广顺人那样紧致,面庞松弛,眼泡浮肿,鼻头泛红,应未食晚饭,却身带酒气。

这两人能突地暴起,先击打莱壶子的后脑,砍之,再跃至其身前,连刺数剑么?

纪重试着将戈叔的形象融合曾看过的武师演练招式,在心中绘制场景……

甚难绘出。

康阿公,纪重进出画坊常打照面,挺和气的一位老者,亦不算高大,走路慢吞吞的,那松散的外表下,是否凝蓄着狠辣精锐的意志?

画坊有好几个跑腿打下手的小厮,小厮们有的是临时来赚闲钱零花的,做一两个月就走。纪重不晓得哪个是亮仔,不过,那些小厮皆十几二十左右年纪,自带青春勇武,或未练过武功,仍可与六十岁的莱壶子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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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计亦道:“小人唔知康阿公和戈叔是否深藏不露哦,若只按平常看来呢,莱先生应打得过他们两个。亮仔也是小小的一个仔,不过年轻嘛,很机灵敏捷。”

另外两个人,小伙计不知身份,未评论。

文修意道:“常言道,赤拳难敌刀枪。凶手掌握利器,若是熟人,莱先生更无防备,极可能偷袭得手。在下猜测,当晚凶手早已在院中,用了什么借口将莱先生诱至画坊,趁他人不备,打开大门,让莱先生进院,之后关门,放好门闩,再骗莱先生与他一起到那处房中,突施毒手。随即或翻墙离去,或仍潜藏院中。”

小伙计拱手:“公子好聪慧。差爷们也是这样想,所以将康阿公戈叔亮仔一同带去衙门啦。”

纪重忍不住道:“画坊很大,若当晚只有这几位在,凶手很容易藏身某处,趁他们发现莱先生尸体慌乱时离开。”

小伙计深深看了他一眼:“公子所言亦很是喔,说不定凶手正是这样行凶的。”

白如依问:“这几位是否近来对莱先生心怀怨恨?”

小伙计无奈道:“唔有听说呀。莱先生给的工钱蛮足,小人不知他人心里如何想,看表面,都是开开心心的啦。”

叹了口气,又抱拳。

“讲了这么多,耽误公子们饮茶,老板也要疑心我偷懒啦。小人先告退片刻,公子们请清静用茶点。”

夹着茶盘,哧溜奔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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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将几个小碟摞起,清出一片空桌面,用茶巾擦干净,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个竹筒,自筒中倒出一个空白纸卷展开,再摸出一支笔,一个小碟,一只小瓷瓶,从瓶内倾出些墨汁在碟内,向纪重拱手:“说来总有些含糊,能否请纪兄将画坊简图画出?”

纪重提起笔,大致勾勒出草图。

前门,门房,前院,中庭……

中部东侧即是东绘院,此处原本是花园,莱壶子买下后,填平池塘,新建两道厢房,做画师日常绘画场所。

白如依看着纪重作画,又眺望窗外蓬莱画坊院落,感慨:“在下初到广顺时,数位先生向我提到这一片宅院,说南老板建造时,特意请了江南顶尖的园师。庭院花木,池塘游廊,布局大有讲究。池畔叠石,乃溪隐子先生的亲传弟子之作。若来日此弟子成名,园师声望更胜,则宅院之价值将翻数倍。莱先生如此改建,真洒脱之人。”

文修意道:“物则为用,宅院亦是。我倒觉得,若莱先生买院子就是为了当画坊,以最实用之方式改建甚合适。不过照白兄这么一说,案子或可破了。会不会是某位极风雅之人新近拜会画坊,见被改成这样,一个愤怒……”

确实,算个理由。

纪重心里赞同,因笔在手,未可多分神,继续勾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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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绘院后另有一厅,叫做装潢厅,原是连接中侧院和内侧院的游廊,被建造鬼才莱壶子改成了厅室,装裱画卷专用。

过了装潢厅,即画坊最高的小楼藏画楼,保持买下时的原貌,未遭改造,清雅爽阔。画师绘好及装裱好的画卷多存放在此,待主顾取走。

藏画楼西北侧,整座画坊最深处,最雅致的院子,是莱壶子平日待的内院。

莱壶子让人在内院新挖了池塘,把之前庭院别处的叠石、小石桥,小亭子等,统统塞进内院。

他平日作画,会见贵客皆在内院。

学生和画师们非经莱壶子允许,不能随意进入内院。

西侧院落则是马厩、厨房、课院、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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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问:“纪兄在画坊时有无听说这一带藏有什么宝物?像前任屋主留下的财宝或什么秘密的线索之类?”

纪重茫然地看看他。

白如依笑:“文贤弟传奇读太多了。这片院落统一建造,莱先生买的现成全新宅院,自己又改建甚多。什么大宝藏都早该被工匠挖出来了。”

文修意亦笑:“仍有可能某位工匠身怀秘密,将宝物或线索藏在莱先生院中。若非如此,凶手大约是因仇杀人或情杀了。”

白如依挑挑眉,慢悠悠拖着广顺腔调道:“当下唔能随意定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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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绘成,白如依向纪重道谢,待墨迹干透,小心卷好,收进竹筒。

三人付账离开茶楼,小伙计殷勤地送到门前。走出老远,纪重仍感觉小伙计灼热的视线黏在自己背上。

几人拐进另一条巷,文修意摇着扇子道:“此一番了解更详细,反倒觉得案情更扑朔迷离了。亲自查案果真大有乐趣,难怪白兄热衷于此。接着去哪?莱先生家,还是蒜老先生家?”

白如依道:“文贤弟知道令舅父此时在何处么?”

文修意倒吸一口气:“白兄怎的仍不肯放过我舅?他和莱先生、蒜先生哪来的仇?”

白如依正色:“文贤弟若真想查案,便要用完全公道,抛开一切私情的眼光看事实。仅观莱先生画坊之所在,说明了什么?”

文修意眯眼看白如依,片刻后恍然:“啊,白兄是想说,莱壶子喜欢江南风情,现在万卷楼也在这里开铺,若我们书局和万卷楼同时找到他,他会选万卷楼对吧?”

白如依微笑。

文修意亦笑出声:“白兄逗我呢。莱先生肯定与白兄一样,万卷楼和我们书局的稿约都接。即便此时先生拒了还有彼时。只要诚意够,方法对,总能让先生变成我们的人。为这个杀人太新鲜了。我真不明白,白兄和大舅舅这么熟,舅舅除了搓珠串还干过别的力气活吗,你竟说他能跳来跳去对莱先生连砸带砍?”

白如依眨一眨眼:“在下不这么觉得,但恐有人如此猜想,所以才想先找到少东家,顺便请少东家与纪兄一起回忆今早情形。若不快些,怕是府衙会先找到他。”

文修意困惑:“什么意思?”

白如依慢悠悠道:“我还以为仅纪兄未发现,原来文贤弟也没看出来?刚才那个小伙计是衙门的人。”

纪重惊诧。文修意啊了一声:“但他看着不像捕快哪。”

白如依道:“他或是新任知府大人的亲随。大人可能就在茶楼里,咱们坐的阁楼隔壁。”

纪重恍然。难怪茶楼里这么多人……小伙计对案件细节知道得如此详细……

“那我们能进茶楼……”

“当然是大人让他放我们进去。”

“怪不得那小伙计说案情的时候这么奇怪。”

文修意喃喃。

“按理说,聊天会先聊最古怪的事。明明此案最奇之处是莱壶子半夜被害于大门紧锁的画坊内,无人知道他和凶手是怎么进去的,凶手又如何离开。小伙计与我们聊时,一开始却没透露。我还以为他想卖关子,多要点赏钱。”

“他奉命套话,需大人允许才能透露更多细节。”

纪重想起小伙计的眼神,如此火辣,乃因在打量疑犯?

“衙门怀疑纪兄在情理之中。”白如依摸摸下巴,“却似对文贤弟也非常关注。我猜系因少东家在蒜老遇害时登门拜访,衙门反推少东家与莱先生案有关。所以,文贤弟能猜出少东家现在何处么?”

更新啦~[加油]

前几天在填张公案,这篇进度就拖延了。

双更对我来说真是大挑战啊……

感谢大人们阅读,敬请多多指教~[爱心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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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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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话探真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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