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乌云挤满了头顶的天空,闷热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随时能使人窒息。
“还有十分钟。”林程一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轰——”
雷声炸起,恰好盖住他的声音。
“什么?”旁边长风衣的年轻人没听清,嗷地一嗓子问道。
林程一淡淡道:“还有十分钟下雨。”
“卧槽卧槽,没带伞啊!”一声粗粝的惊呼响起,“学长那我们赶紧跑吧。”
话音未落,一个高高壮壮的身影绷起浑身腱子肉就冲了出去。
林程一反应迅速地捂住口鼻,遮住了扬起的沙尘。
这人没学体育真是屈才了。
他如是评价道。
乌云在头顶仿佛凝聚成实体一般,越压越低,随时都要变成大雨倾泻而下。
但林程一脚下也丝毫不见慌乱,依旧匀速不紧不慢地走着。
“喂,三好同学,你没看学长都不急吗,肯定来得及!”长风衣围在林程一身侧,扶了扶头顶稳如磐石的发胶冲着烟尘“尾气”嚎道。
“尾气”闻言变了个向,冲回到林程一身边。
俩2B。
林程一不动声色地心想着。
一旁的白衣女生一路沉默寡言,很难说是不是和林程一一样,对这两人太过无语。
碧水村连年干旱已经是远近闻名,林程一的导师作为国内知名地质学家、华中地质大学教授,恰巧正在研究相关课题,选定了此处作为实地考察点。
只不过临近出发,教授被家里事情耽搁,便由程瑜和林程一两位研二学长学姐带着大四的路仁、郝浩豪两位学弟先行出发。
四人愈行愈近,下了一个缓坡,碧水村的全貌已经完全展现在眼前。
村子四周种满庄稼,大多已经干枯倒伏,看起来许久无人打理。村里多是水泥房,鳞次栉比地铺满整片洼地。村尾处,一座大山立在村旁。
这山形状十分奇特:山上鲜有草木,山体陡峭,看着有些像个端站着的人,山间恰巧有块陡峭的石头格外突出,正中久经风霜裂了道缝,如同合十的双手。
“人像”面朝的方向正是碧水村,像是无声地注视着村里的一切。
别说,跟“合真山”这名字还挺搭,林程一心想。
只是——他抬头望向阴翳的天空——这场大雨不知是好是坏。
村口,一位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大叔正在来回踱步,时不时还胡乱抹几下脖子上的汗。
林程一脚下赶了两步,快步走上前去,打了一路的腹稿正要脱口而出,就听见大叔先开口。
“恁……你们好,俺是王建设,叫俺老王就行。”老王局促地在衣角擦了擦手上的汗,向林程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黢黑的手。
林程一伸手握上去。
“您好,我是林程一。我们周教授身体不适,所以我和程瑜带队先过来了。”
没露怯吧,嗯,应该没说错什么话。
林程一扬起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心里暗戳戳地范着嘀咕。
“诶,好好好。”老王用力握了下林程一的双手。
随后他又指了指天。
“那个……咱们要不先回俺家,这天气见鬼咯,看着像要下大雨。”
虽然老王嘴上说着慌张,但却丝毫未见害怕。
林程一看见他的目光望向合真山,然后又看着天空,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轰隆隆——”
雷声仿佛就盘桓在几人头顶,像是野兽咆哮着即将暴起,随时将会将村子撕裂吞没。
老王带着四人向村里走去,路仁在旁“王村长”长、“王村长”短地叽叽喳喳。
老王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脸颊上悄悄泛起一丝红晕。
“其实俺也不算村长,老村长前些年不在村里,俺比较能干,俺媳妇也聪明,能拿主意,大家就让俺先顶着。结果老村长回来,也夸俺干得好,俺这是推也推不动,俺哪担得起嘞……”老王憨笑着挠挠头。
“您太谦虚了。”路仁竖起大拇哥,“这更证明您在村民眼里可是这个!”
林程一在旁边没有搭话,眼神不断打量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村子处在洼地,只有合真山和西边一处矮山地势较高。
“喵嗷——”
正在关注四周的林程一注意到远处村尾一声猫叫,一只黑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跳到一屋房顶,很快不知遛窜去了哪里。
老王家就在村中心,村子不大,几人也没走多久就到了。
据老王说,村里的房子大多都是男子成家时,家里带着乡邻,大家互相搭着手建成,因此样式很是相近。都是那种砌着自己调制的沙土水泥的那种灰扑扑的色调,和头顶阴翳的天空相互映衬,天显得更低,压得人们格外沉闷。
“幸好赶在下雨前回来了。你们先坐,俺去给你们倒水。”说完老王也没给几人拒绝的余地,乐呵呵地直接转身去了厨房。
老王家里整体十分整洁干净,四人坐着的是一横一竖两座沙发,中间的茶几上码放着两个果盘,靠墙的是手工打造的一张储物大桌,旁边整齐排着几只马扎,一旁的角落悬挂着一个古旧铜铃。老王家里总共三间屋子,房门上都贴着神仙像。
林程一回忆起父亲曾有一挚交好友,在自己小时候经常去那位叔叔家玩耍,那位叔叔家里挂有很多神仙画像,还有一本神仙图谱。在玩乐之余,他倒还真认识了不少神仙画像。
老王家里厨房和卧室门上的,他一眼便认出是灶神和财神。
只是另一张画像——
那画像和传统神仙不太一样,甚至也可以说没什么关系。
那神仙并非人形,它细长的如蛇一样的身躯盘踞大幅画面,下有一足,上有一角,头部却是一张人脸,看着有几分像各路菩萨的融合体,倒是十分慈眉善目,和身体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
对不起,真的好丑。
林程一心里默默吐槽。
他不信神佛,自然也没什么敬畏之心。只是幼时在叔叔家时,他明明记得当时自己对一切存在都很相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不仅是不信,甚至对这些事物都有些抵触起来。
其实有林程一不认识的神是个很奇怪的事,毕竟他那位叔叔的图谱里几乎囊括了所有神仙。
不过他也没怎么纠结,等老王出来问一嘴便是了,当下他有更加重要的事。
“我去个厕所。”林程一起身向门外走去。
阴云不知何时乌压压地全部堆积在村子上空。
这才走到门口,倾盆大雨便突然而至。
“轰——”
又是一声雷鸣。
林程一刹住脚停在屋檐下,在雨水的滋润下空气更加让人湿热难耐。
虽然没有淋雨,他却感觉自己浑身水淋淋的。
他皱着眉头怨念地盯着天空,像要把这天瞪出个窟窿,这样雨就能停歇一下。
抵制夏天,从我做起。
林程一魔术似的掏出一个小风扇,开到最高档对着自己猛吹。
突然之间,一声巨大的雷声炸响在林程一耳畔,伴随一道闪电白光。
林程一惊地手抖了一下,接连抓了好几把才没让风扇掉到地上。
“卧槽卧槽,吓死老……我了。”屋里传来路仁吱哇乱叫的声音。
老王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向外探出头来,对上了慌忙收风扇小林同学的尴尬眼神。
老王:“林小同志,外面雨大,你别被淋了。”
林程一挥挥手应了一声,目光却被远处吸引。
村尾那条干涸的沟渠在这短短一会已经积了一渠浅浅的水,细看还颇有越积越多的架势。
来时他曾注意过,这条小渠身后便连着合真山。
仿佛感应到他所想一般,合真山也紧随加入了这场雷雨交响乐。山上涌起阵阵氤氲的水汽,树木接连倒地发出沉闷轰鸣,杂乱的泥流在山顶汇聚。
“洪水要来了!王叔,快通知大家!”林程一暗道不妙,自己最担忧的事情终究发生了。
合真山山体陡峭,长期干旱土质松散,岩石久经风化,很难经得起暴雨冲刷。
或许是这里旱了太久,也或许是土质岩质不同,这洪水发的比他所想快了许多。
好在林程一在推敲洪水发生时已经观察过周围避险地,村子东侧是四人来时的路,两侧都是庄稼地,北侧是合真山,除合真山外只有西南一处高地。
林程一:“往西边矮山去!”
老王听到呼喊一瞬间有些慌乱,步子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原地转了两步,下意识哆嗦着双手跟着林程一看向发洪水的合真山。
“不好了,不好了,发洪水了!”
老王一边念着,脚下却没有出门,反倒走进家里摇响角落的铜铃。
雷雨洪水咆哮声间,由中心的老王家向外扩散,整个村子都响起铜铃声,在雷雨中低吼着警醒村民。
只一会儿,整个村子打破了这份暴雨中的宁静,家家户户无须敲门喊叫,携家带口走出门来。
老王摇完铃便跑向街上,借着邻里向中间聚集,大喊提醒众人:“发洪水了,都往西边篱笆山跑!”
一瞬间各种声音嘈杂不绝,暴雨中的小巷瞬间充满奔跑的人群,林程一四人夹在其中疏导着人群,防止拥挤踩踏,家家户户或轻装飞奔或大包小包冲向篱笆山上。
山间的土壤再也抵不住水流冲刷,洪水发了猛地冲下山脚,奔腾向碧水村。
轰鸣声中,村尾的围栏倾塌,山洪裹着泥水石头,泰山压顶般覆盖过房屋,鸡鸣狗吠在这一刻成了村中的主旋律,随后被激昂的洪流盖过,所经之处淹没了一切生命的气息。
四人已经跟着村民们撤到篱笆山,离开时程瑜绊了一跤,林程一回头搀扶,发现地上绊住程瑜的正是与老王家中一模一样的铜铃。他不知为何顺手捡了起来,转身之时,他恍惚看见合真山“活”了过来。
那如同神像一样的山仿佛长出一张脸,正冲着他微笑。
那张脸隐约却有些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