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个月,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新家也修葺完毕,谢灵和宣苹,旅思遥搬了进去。
房主当初听了她们三人的想法,心中生出后悔之意,便也应允她们,只租不卖。
而她便留在了这老宅中,与她们同住。
四个人一下住进来,无论如何都是热闹的,新家离萍水客栈也不算远,所以每到谁轮休,都可以立即赶回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房主孙见安,为了感谢她们,每天做饭都会带着她们的,所以每次谢灵等人大晚上闭店回家,浑身寒飕飕的时候,总能得到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或银耳汤。
生活过得充实又惬意,不知不觉,下了一场又一场大雪,整个藕河镇银装素裹,冬天啊,又到了。
谢灵已记不清这是她在藕河镇渡过的第几个冬日,只是她心中真心将藕河镇当成了自己的家,想在这里生根发芽。
萍水客栈的经营依旧平稳,刘三妹和王桂芬的山珍八宝和酸果酒,先前的供应也很准时,只是这几日,一直见不到她们的人。
奇怪,她们可从来没失约过啊。
莫不是生病了?牛车陷在路上泥塘里了?
宣苹脑中冒出这两个想法,顿时呸呸了两声,嗐、她想的这么晦气做什么。
可是二人又过了几日,依旧不见人影。
这下,谢灵觉得不妥了,不管对方是出了什么事,亦或是换了别家送货,她总得知道答案。
“不如你们谁去乡下看看,我守着店。”
旅思遥早已熟悉了店内的经营,除了做饭,算账和跑堂都是一把好手,而且人也稳妥细致,把店交给她谢灵十分放心,宣苹就留在店里掌厨,至于她……
一个人去乡下生地方总有些不安心,还得找个帮手一同上路。
在翠浓学堂上学时,谢灵曾与敛武堂的学子往来,如今这些女子虽大多有了奔头,但也有留在藕河巷的,藕河巷是所有女子的家,女子们年轻时总想外出闯荡一番,但最终还是会落叶归根。
她便在熟识的人中挑了几个,去寻了她们以前给的住址。
去了几个敛武堂学子的家,不是遇到大门紧闭,就是对方已有去处,婉拒了她的雇佣。
直到最后倒数第二个,咏墨,得知她来意,爽快地答应了她。
二人先去租马车,然后问清路线,刘三妹和王桂芬后来曾说过,她们就住在夜香山脚下的小牛村,这夜香山虽是山,但跟附近的汲浪山比起来不过是一个小土包,所有路过的乡郊人士,从中开辟了一条土道,这样走起来省了一大截弯路。
当天下午,她们带足银两和干粮,便启程离开了藕河镇。
路上天气晴朗,但走到半路,忽然刮起大风,乌云滚滚,轰隆一声雷电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外面下暴雨了。”
咏墨没带蓑衣,不能遮雨,驾车艰难,攥着缰绳让马走了一段路,靠着一片树林停了下来。
她下车将马拴在一颗树旁,用湿透的衣袖挡住额头,往山下眺望,稀疏的树林外,有一片村落盘踞在山脚,农家灯火星星点点,虽然不亮,但足够指引接下来前行的路了。
等暴雨减弱,咏墨驾着马车来到了小牛村。
二人在村口的人家问了路,谢灵先留了个心眼,问这村中是否有酿造酸果酒的人家,说自己是听闻藕河镇上这种酒热销,所以打听了好久的消息,才得知酸果酒出自这村子,但那店家为了保密,死活都不跟告诉她酿酒人的名字,所以她才大老远跑来寻找。
村口的人得了她问路的银钱,热情似火,见状忙道:
“你说的可是刘三妹家,这些日子在村子里可招人待见了,还有她那老姐妹王桂芬,能带着大家赚钱,在咱村也是风风光光的,你要做生意,找她俩准没错。”
“不过……那刘三妹近日可是遭了难,怕一时半刻酿不了你要的酒,唉,她也是个可怜人,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啊……”
这婶子说着,不禁露出怜叹之意。
“这刘三妹怎么了?”
谢灵见机问道。
婶子摇摇头,不敢再多说,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不是我不想跟您说,是说了,她那口子必定要来找我麻烦,还是算了算了、您要真想知道,就去问王桂芬去吧。”
谢灵得了指引,心中有了猜测,便转道去了王桂芬家。
王桂芬心事重重,已经好几日了,雨下了许久,等到快停了,她才端着盆出门倒脏水。
一出门,她便看见了一张此时最不想看见的脸。
“你、店家……你怎么来了?!”
王桂芬被吓了一跳,心虚后退,谢灵直接上前,道:
“刘三妹到底出了什么事?”
“……”
王桂芬见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反而第一时间就关心三妹,神情顿时软和下来,又恨又怜叹了一声气:
“唉,说来话长,你跟我进来吧。”
谢灵进屋,这一谈就跟她谈了半晌,才得知刘三妹一直以来的苦衷:
原来刘三妹有一个女儿,正是待嫁的年纪,她家老头子财迷心窍,见她长得水灵,便要把她嫁给附近的老地主当小妾,刘三妹不依,但又没办法,她从来在家中说不上话,因着最近能卖些东西换钱,腰板才稍稍挺直一些,可这些钱只够家中开销,老头子还要喝酒打牌,根本存不了多少。
老头子死活要嫁,刘三妹心疼女儿,便暗中收拾包袱,将这些日子能攒的钱都给了她,还跟我借了一笔,让她能逃的远远的,可是女儿离开没多久,老头子就发现了,将刘三妹暴打一顿,关在了家里。
“他还将原本要给店家你的酸果酒都贱卖了,拿钱去打牌胡混,唉。”
王桂芬说着,连叹了三声,满脸忧色道:“这几日,若不是我偷着给三妹送些吃的,她怕是挺不过去了。”
“我明白了。”
谢灵得知事情原委,缓缓盘算了一番,才道:
“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们,不过,你们得答应我的要求。”
“店家能帮?”
王桂芬眼中一时迸发出希望,可是瞬间又散了大半,将信将疑道:
“你该不是蒙我吧?”
“我是能帮,不过方法比较简单粗暴,就是让刘三妹也跟着一起逃,永远不再回来。”
“放心,这事不会牵扯到你,只我们二人便可成事。”
谢灵胸有成竹,咏墨双手抱臂,倚在门框上,听说要用到自己了,也出声道:
“对,大娘放心,我这身武艺可不是白练的。”
“好,反正三妹家中也没人了,她那几个亲戚向来是不问她死活的,这段时间见她富裕了,还总来打秋风,不如趁此断个干净。”
王桂芬得她允诺,知她平日作风,心中便彻底有了数。
谢灵等雨停,便动身前往刘三妹家。
刘三妹的丈夫正在家中,谢灵上门时他烂醉如泥,卧在门槛上,见来了人,眼皮耷拉着,蠕动了许久才费力掀起:
“谁啊——……嗝!”
“我听闻这里卖酸果酒,想上门谈生意,不知阁下是……哦,阁下应是刘三妹的丈夫,家中应是您主事吧,不知能不能寻个方便?”
“买酒……嗝、恶,行,行!”
“只要有钱,都好说!”
“你跟我进来……!”
说着,他扶着门框站起身,摇摇晃晃地领谢灵进了门。
谢灵有意拖延时间,谈价格的时候,先一切好说,但又说自己所需酒量甚大,若是他想要这单生意,便得舍了别家的,独家给自己。
这醉醺醺的老鬼人醉,脑子却灵光,见有利可图,便跟她谈上了条件:
想让他舍了萍水客栈可以,但得额外给他一百贯的买断钱,谢灵故作为难,让他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在屋中多转了几刻,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而后二人你来我往,终于谈成生意,敲定价格,谢灵以回钱庄取钱为由,先行离开,刘三妹的丈夫自以为得了大便宜,脸颊醉红地卧在榻上,翘着二郎腿,畅快哼起了小曲儿。
那头,咏墨已经把人暗中带出,送到了马车上,夜黑风急,晚间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便更适合掩人耳目了,等到谢灵踏出门,她已经折返回来,在墙根边等候多时了。
事不宜迟,二人一碰面,便回了马车上,果断驶离了小牛村。
刘三妹遭此大难,又平白蒙受谢灵大恩,一时激动难以言表,虽然满身伤痕,但噗通一声挣扎着跪倒在地,给她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谢灵连忙扶她起来,道:
“阿姊,不必如此。”
“阿姊的女儿现在去往何处了?你们可有相互约定的地点?”
“我……我怕那个老不死的去藕河镇找她,便让她往京都去了,那里人多,她待着安全……至于地点,我与她约定过,三个月后的今日,在江天楼门前相聚。”
“我只知这酒楼在京都最出名,把相见地点定在这里,才不怕我们母女二人走散。”
刘三妹一想到女儿,又双眼通红,抹了眼泪,谢灵见状,递给她手帕,安抚她道:
“江天楼我认识,待三月之后,我陪你一同去京都找女儿。”
“这段时间,你就在我家中先养养伤。”
“店家……不,谢姑娘,你如此大恩大德,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刘三妹本以为她搭救自己,已是王桂芬百般求情,再加上这店家实在心善,可她竟然还要收留自己,刘三妹感动的热泪盈眶,紧紧攥住了谢灵的双手:
“等找到我的女儿,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以后酿酒我再也不要钱了,我我就免费给你当伙计,帮你干粗活累活,只要是能帮得上忙的,我都毫无怨言!”
“阿姊,我帮你虽是出自不忍,但也是有私心的,你不必如此感恩戴德,也不必卖身与我。”
谢灵抽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态度镇定,以一种不远不近的说辞让她安心,也方便道出自己的目的:
“我客栈里正好缺后勤的伙计,若阿姊和女儿觉得没有合适的去处,不如便来我这里干活。”
“还有,我也实在需要你酿的酸果酒,若阿姊你日后能专心酿酒,产量想必能增涨许多。”
“我来,我女儿也来,甭说酿酒了,只要您能管吃管住,我们不要工钱也心甘情愿。”
刘三妹没想到谢灵连自己和女儿的安置都想的妥当,虽然她说自己存在私心,可刘三妹压根不信,她就是大大的好人啊!
是夜,三人安全抵达藕河镇,将刘三妹妥善安置在家中,养了一个月的伤,谢灵本来还要让她再休息,但刘三妹闲不住了,在家中扫洒做饭样样来,倒省了孙见安的事儿。
萍水客栈照旧经营,只是谢灵先隐在了幕后,让旅思遥暂时主事,这样可以免得那老醉鬼前来窥探,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咏墨仍旧被谢灵雇佣,不过从短期变成了长期,因为打从这件事后,谢灵觉得萍水客栈是时候雇一名护院,来处理一些紧急的情况了,所以咏墨也加入了进来,偶尔忙时,也会跑跑堂。
冬雪一场接一场的下,萍水客栈相比往年热闹了许多,尤其是春来时节,刘三妹的女儿终于跟她团聚的那一日。
客栈人手变多,宣苹变成了掌勺的主厨,谢灵是主厨兼掌柜,旅思遥是账房兼跑堂,咏墨是护院兼跑堂,刘三妹是酿酒兼采买,她女儿文伍儿则是帮厨兼备菜。
规模一下扩大,客栈经营越发井然有序,即便忙起来,也不会如先前那么紧迫,导致忙中出乱了。
因还有余力,谢灵还开展了外食业务,平日主要是帮厨去送,每送一次都有提成,其他人也可以轮流送,提成均合计到每月工钱里。
如此一来,整个春季的客栈纯盈余比去年翻了一番还有余,已达到了一百贯以上。
若去除咏墨、旅思遥、刘三妹和文伍儿的工钱,则整收八十贯,这已经是生意红火的店铺才能有的收入了。
算来自她们开萍水客栈起,已经渡过了快两个年头了,谢灵本以为将客栈经营的好起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但没想到,目标如此之快便达成了。
而下一步,便是努力攒钱,离开蓬籽窝,去湖目坊开酒楼了。
春日一场雨一日热,很快天气便酷热难当,路边树荫下总有人搬着凉席出来纳凉,晚上也不例外,有些人直接彻夜而眠。
但夏雨来的也急,一个月总有几天骤雨疾风,然后弄得人身上湿湿黏黏,家中也潮气蔓延,不爽快极了。
“啊,这个破天气,应该不会有人来客栈吃饭了吧?”
“要不咱们收拾收拾闭店吧?”
宣苹懒洋洋倚靠在门框上,伸出手去接外面珠帘一般的雨水,被砸了一手的温热黏腻:
“啧啧啧,破天气。”
她嫌弃地甩了甩手,又在腰间的抹布上擦了一擦。
正要关门,宣苹目光忽而远眺,见到一个雨中摇摇晃晃的身影,黑朦朦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却莫名让她很熟悉。
……
宣苹仔细辨认了一下,下意识踏出了客栈门槛,对那边高声道:
“要来客栈里避雨吗?”
那人闻言,脚步僵硬地顿了一下,却不过来,反而是摇摇晃晃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宣苹见她醉酒,实在不放心,便折回客栈拿伞,又打着伞出去,想把她扶进来。
啪啪啪、水花在她脚下飞溅,对面那形容潦倒的人见她飞奔过来,脚步突然慌忙,折转到小巷子里,而宣苹直到走近了她,才看清这人的身形与湿黏发丝下隐约的半张脸,难怪她觉得熟悉,这不是阿晶吗?!
“阿晶,你怎么这样了?!”
“快过来我扶你!”
宣苹一把将她胳膊拽住,盛天晶已烂醉如泥,根本甩不开她,挣扎了几下便也任凭她抓住,将她扶到了萍水客栈里。
谢灵和旅思遥在盘账,见宣苹再回来时,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还双眼通红,泛着泪花,不由互相对视一眼,赶忙放下手中事务过来了。
“我去熬姜汤,再拿一些衣物,吃的过来。”
旅思遥不认识盛天晶,但见宣苹的样子,觉得她们应该是熟识,便不插话了,自己先去准备安置人的东西。
谢灵见到盛天晶也很惊讶,她以为她一直在江天楼,平日应该很忙碌,可是为什么今日这番情况回到了藕河镇?
中间有太多她不解的疑问,但现在显然不是去问的时候,还是等她醒过来好好休息之后再说吧。
谢灵便跟宣苹将盛天晶扶到楼上空置的客房里,然后去厨房烧了热水,三人轮流照顾她,给她洗澡,换衣,忙活了快一夜,盛天晶又脸色苍白,沉沉睡了一天。
直到夏月初上,凉凉的月光洒在被褥上,她疲惫单薄的眼睑上,盛天晶才幽幽转醒。
“阿晶,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来,我喂你喝姜汤,你受凉了,身体有点烫,这姜汤里我掺了些薄草叶,喝起来冰凉适口一些,我记得你最讨厌姜的气味了……”
宣苹紫她醒来,便高兴的不行,一直喋喋不休,盛天晶眉头缓缓浮褶,口中泛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姜气,她被宣苹吵得心烦,冷然开口让她闭嘴:
“别说了,我不喝,拿走!”
宣苹被她吼地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她现在是病人,受不得吵,脸上浮起愧疚之色,连忙道歉:
“阿晶……哦哦,我吵到你了是吧,好,你先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她说完赶紧离开房间,一出门,便迎面撞上了站在门外,端着餐食的谢灵,谢灵显然是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便安慰她道:
“先去休息吧,待会再上来看她。”
“嗯嗯,我不休息,我去做些冰镇的甜点给阿晶,她生病挑嘴,肯定吃不下一般的热食。”
宣苹嘴上答应,却完全没在听她的话,一溜烟就下楼到院子里,跑进厨房了。
谢灵望着她急切离开,差点一个趔趄摔倒的背影,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
盛天晶在萍水客栈休息了半月有余,因为一直病恹恹的,所有人都对她特别关照,走到哪儿都生怕她磕了碰了,盛天晶不觉感动,甚至有点儿讽刺,不过倒不是针对别人,而是想起她在江天楼的过去……
在那儿,她仿佛最不值一提的东西,连块抹布都比她有用些。
如今却被人如珍如宝地对待,这种感觉消失太久,让她几乎不能从中感受到一丝喜悦了。
还有这里,藕河镇,曾经与她熟识的人们,这座陌生的客栈,生意十分兴隆,来来往往的食客们与店家熟识,相处亲昵和谐,嘴角时时洋溢着满意的笑容,而最初孤身一人的谢灵身边,不知何时聚集了这么多真心的朋友……就连宣苹的厨艺都越发进益,能执掌主勺了。
只有她,在所有人都在前进的时候,不断倒退,落在众人漆黑的影子里,变得落魄无能,甚至,她开始眼红这一切。
待盛天晶好转了一些,宣苹便将她带到了藕河镇的家中继续修养。
月色如水,映照的地面一片波光。
盛天晶背着包袱,走到了门口,打算离开这里。
谢灵端着蜡烛,正好起夜回来,见盛天晶站在门口,还背着包袱,一看就是要不告而别,便及时出声拦住她:
“这么晚了,要到哪里去?”
盛天晶沉默不语,直接往门外走,谢灵很奇怪,又联想起这些日子她的神情,忍不住开口道: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苦难?若有的话,不必一个人憋着,我们都会帮你的。”
盛天晶听到她这幅高高在上的语气就想笑,转过身来,冷笑一声:
“就算告诉你了又能怎样?”
“你是厨艺比我好,还是能指点我,让我成功留在那江天楼,成为掌勺主厨?”
“……”
谢灵被她突然怼了一通,感受到她积压已久的戾气,不由得皱起眉头,心中虽然不快,但也终于明白她这些日子以来为何郁郁不快。
原是因为在江天楼中受了挫折。
若换作以往,谢灵被如此对待,肯定会气得跟她大吵一架,但这些年来,她经历了很多,虽然性格仍有冲动直白的一面,也经常感情用事,但也学会了思考与权衡利弊。
她冷静了一下,才娓娓道来:
“这些胡话,我就当没听过,若你没发泄完,便趁着现在没人,多说几句,等心情畅快了,明日之后便不要再这样对待别人了。”
“尤其是宣苹,这些日子你对她的态度阴晴不定,总是将脾气发在她身上,她虽不在乎,但我要多说一句,大家都不是在学堂中的学子了,日后就算是嬉笑打闹,也要有个度,因为哪怕旧日的关系再好,你给的恶意太多,对你好的人终有一日也会寒心。”
“如果你想清楚了,日后想说出心里话了,我们可以像今日这般,坐在月色之下谈谈心。”
“若你不想谈及伤心的事,我也不逼你,大家便以后好好的过日子,无论是疗养身心,抚平疤痕,还是忘掉一切重新开始,我们都可以陪着你一起。”
“我的话说完了,你能听进去的话,便喝了这一杯。”
谢灵坐在桌子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给她倒了一杯。
盛天晶并未被她说服,反而是心中麻木,只方才伤人的话说出来,一口浊气随之倾泄,彻底散了那股引言怪气,但也杀了她到最后也要尽力攒着的一口心气。
呵、都离开京都了,她还留着这口气做什么呢?
盛天晶忽然自嘲地一笑,端起酒杯,将茶水一饮而尽,杯子又被她重重拍回桌面上。
她什么也没说,便返回了屋中。
自从刘三妹和文伍儿来到萍水客栈,负责送山珍八宝的就成了王桂芬一个人,她还负责上山采集酸果,交给刘三妹酿造酸果酒。
话说,那日得知刘三妹安全逃离后,王桂芬便彻底放了心,村中人只知刘三妹被困已久,又是一段时间不见人,便以为那文老头是把她弄死了,吓得人心惶惶,有胆大的便喊了官差来,那文老头正醉生梦死做着发财梦,正不知天地为何物时便被一队官差抓了去,严厉审问后,认定他没有杀人嫌疑,但也没有可以脱罪的证据,便将人先放了回来,着人看管,防止他逃了。
王桂芬则在家中佯装大哭了几场,痛心不已,逢人就言道三妹命苦,还没享到福气就先走了。
这番言辞更加深了文老头的杀人嫌疑,官差在周围四处搜寻,想找埋尸之地,而文老头自被拷打那一日便吓得不轻,虽只受的皮肉苦,但回来便发起了高烧,又无人救治,不到半月便死了。
嫌疑犯猝死,不好结案,官差本欲再查,刘三妹有一日却风尘仆仆地回来,像是受了大苦,王桂芬为她接风洗尘,而后才“得知”,她出逃那日先是逃往山中,藏匿了一段日子,然后便躲到了藕河镇,做些活计养活自己,如今突然出现,是听到了关于自家的风声,得知文老头已死,才敢回来的。
官差见她死而复生,少不得盘问了一番,但其中并无太大差错,又见这女人实在贫苦可怜,便顺利结案了。
所谓风声,自是王桂芬往藕河镇递了信,刘三妹才好回来作这一通戏,如今这心腹大患遭了报应,真真算是老天有眼,她们娘俩也不必再害怕,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萍水客栈在这些日子里,逐渐声名远播,谢灵盘下了客栈旁边的店铺,用于扩大店面,也新招了几个伙计。
客栈是靠山野风味火的,她打算日后便主打这个招牌,便让王桂芬帮自己在乡下多寻找一些新鲜的食材,若成功了便给她相应的提成。
为了方便运送,谢灵还给她买了一辆牛车,自己也买了一辆马车,让一个伙计负责接送,方便她来回装车运货。
就这样,王桂芬也变成了萍水客栈的采买。
偶尔,谢灵也会自己下乡,寻找一些有特色的果子、滋味奇佳的食草,来制作特色菜肴、甜品以及酿酒做浆。
百花酥乳便是近日她和宣苹一同研制出的甜品,说是甜品,其实用冰镇过后,加一些冰块边化边喝,这也是一种解暑散热的甜饮了。
百花滋味馨香馥郁,因用了一种香味十分浓郁的幽凝花,一到晚间以热火熬煮时,便香飘满街,几乎每家每户都知道是萍水客栈在开厨。
其中酥乳取的是羊乳,煮沸后用细纱布仔细过滤三遍,而后用柠草汁凝固成乳,再佐以花蜜调和汁,既可以减酸去涩,还能保留花香气息。
而后将罐口密封,放置于冰窖,冷置一夜,使之成为固乳,要呈出来时挖上一块,洒上各色花瓣,再挖一块同样冷置,变成胶凝状的花蜜,便可以上桌了。
食客品之,酥乳冷香袭人,奶味浓郁,花蜜合之,入口清甜可嚼,缓缓便从舌尖回甘,流淌出本来甜美的滋味。
这实乃不可多得的美味。
因为只在夏日可尝,萍水客栈整个夏季的生意都十分火爆,伙计们忙得不行,几乎累断了腰,直到秋季才缓下来,谢灵也给大家好好放了假,后又带众人去京都玩乐一遭才算罢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是赵闻玉外游归来了。
她一回来,便第一时间来找老朋友们,可惜晏绍还在京都,不能回来,不过好在盛天晶是回来许久。
她们相聚于萍水客栈,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接风洗尘宴,赵闻玉也带回来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送给大家,而为了表示心意,还打算亲手下厨做几样外面的新鲜菜,给大家尝尝鲜。
听到这个,谢灵和宣苹一下面露难色,赵闻玉的厨艺也不知这些年进步了没,要还是老样子……
算了算了,她也是一番心意,谢灵和宣苹打算捏着鼻子就这么吃,想着总归就是一个难吃罢了。
宣苹还勉强露出一个假笑,嘿嘿道:“你出门在外,见识多,肯定手艺进步了,正好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那是,等着瞧吧你们。”
赵闻玉那叫一个自信,在厨房里鼓捣又鼓捣,三下五除二便做出几样各地的特色餐食。
作为厨师,对于各大菜系就算没有吃过,也必然有所了解,所以这几样菜谢灵、宣苹和盛天晶都知道,见菜色俱佳,便放心吃了。
菜的味道倒是不错,然而众人吃了一顿,饭后突然便腹部剧痛,前赴后继跑起了茅厕,一趟两趟三趟,各个只差拉的虚脱,要上医馆开止泻药了。
“啊啊啊、还是好疼,赵闻玉,你往饭里放的什么毒药啊,毒死我了……”
宣苹绷不住,颤颤巍巍提起一根手指,谴责赵闻玉。
“受不了了,好疼,还想吐,赵闻玉,你的功力果然不减,太可怕了,以后禁止你进厨房……”
谢灵话还没说完,便捂住嘴巴,脸色苍白地瘫倒在地。
盛天晶吃得少,状况还算好一些,但脸也憋得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疼的,吐槽她的声音只差穿破了房顶:
“赵闻玉,你怎么这么多年都没个长进!你真是个无能败类!”
赵闻玉害得大家一起拉肚子,着实有些心虚,但她也不是故意的,她明明是按照正常做饭步骤做的,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差错……奇怪,她做的上一顿饭也没把人吃出毛病啊,上上顿也是,上上上顿也是,最多不过是半月前的一顿饭,做成了酸臭味的,把人吃吐了,但也没毒啊……
她越想越理直气壮,忍不住对盛天晶辩白:
“谁说人非要长进啊,我就是我,这辈子都这样,不可以吗?”
“还有你,别老是训人行不行?又不是人人都把厨艺当作一生追求。”
“你、”
盛天晶没想到她连最基础的餐食洁净都做不到,还有底气敢反驳她,着实被说的愣住了,刚想反驳她,又被赵闻玉抢夺先机:
“行了行了,别骂我了,我先驾马车送你们去医馆,等止了泄再说。”
一番折腾,已到黑夜,大家回到了藕眠巷的住宅歇息。
谢灵累得要死,但因喝了药,嘴里苦得慌,夜里辗转反复,实在睡不着,便摸黑爬起来喝水。
夜色如水,有个黑色的人影坐在廊下,一动不动。
谢灵有些疑惑,刚走近了瞧,便见那人转过身,是盛天晶。
盛天晶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已经许久了,见到谢灵,她沉默良久,盯着她,谢灵察觉到她似是有话要说,便站住,停了下来。
盛天晶过了一会,缓缓开口:“我好像太执着了。”
“也是倒如今才发觉,我一直都把厨艺当成了自己的一切,让其他东西都变得一文不值,黯淡无比,我也始终瞧不见,更不想看见周围的色彩。”
“其实,这些年,我好像错过了太多的快乐。”
她不再那么傲气,此时低眉间,多了一丝因懊恼而生的谦色。
“你能想通就好。”
谢灵道。
盛天晶垂眸,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角落里,随意问她:
“你不问我是怎么想通的吗?”
谢灵回想起下午的那场闹剧,多半想到了赵闻玉和盛天晶的对话,但她不欲多问:
“其实,即便你错过了,我们这些好朋友们也一直都在,以后每一天平凡又快乐的日子,我们都可以一起渡过。”
“你往日对大家的付出,我们都记得,也一直记着你,若你也记起了我们,便回来吧。”
盛天晶勾起笑容,淡淡的,这一次是释然的,站起来,走向她,伸出手勾住了她的肩。
三年后。
这些年经营攒下来的银钱,已经足够买地契了,有了上次看房的经验,这次谢灵看上了一座年久失修,经营不善,且在湖目坊位置很偏的一座酒楼。
楼主别的没有要求,只要她能全盘接手自己的伙计,让她们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就行。
她已经老了,干不动了,思路也不那么灵活,想不出新鲜的点子来盘活整个酒楼。
所以还不如交给年轻人来干,她回去安安心心地养老。
在这之前,别的买家对她这一点要求都颇感为难,因为她们都认为这些伙计大多是老油子,手脚也不那么勤快,这也是酒楼经营不善的根本原因。
若全都收下,那对她们日后的经营可是大有影响的。
在别的买家多番犹豫的情况下,谢灵却是一口答应,抢占了先机。
伙计,可以调教,再若不行,便让她们多干些轻松的后院活计,真帮她们养老也成。
谢灵观察这些伙计们,多半是跟楼主一样,忙碌了大半生,就算心不老,身体也老了,当然不如年轻人勤快肯干。
楼主听了谢灵的坦言,大为感动,不为别的,只为她心思细敏,不责表面之过,反察身后之因,便能当个好的酒楼之主。
她当即决定将地契卖给谢灵。
酒楼拿到手,剩下来妆修酒楼的钱便不够了,需要从钱庄借贷。
旅思遥等这一刻已经许久,她再度将卖老宅的钱拿了出来。
这次,谢灵不再推诿,因为她有了更好的感谢旅思遥的法子——让她入股酒楼。
不过,这次可不止旅思遥要帮忙,盛天晶在江天楼虽不顺,但薪酬可不少,这些年她也攒了不少钱,便全都交给谢灵,其他人见状也要加入进来,大家在萍水客栈里相处的这些年,感情深厚,早就成了一家人,所以根本不计较任何,只想让酒楼好好地经营起来。
见人太多,谢灵合计了一番,干脆弄了股份契,人手一份,按投入的钱资来分原始股。
而后,就到了设计酒楼的阶段。
关于人手分布,盛天晶和宣苹就负责掌厨,研制新的菜肴、文伍儿和几个帮厨负责备菜和一应琐碎事务,刘三妹依旧是采买,不过这下升任成了总采买,那些老伙计们便归入她的管辖范围;
酒楼妆修由谢灵来敲定,赵闻玉负责挑选和采购,酒楼经营的路子延续了萍水客栈的山野风味,楼内各类摆设、布局都要围绕着这个主题来营造,赵闻玉便到乡下日常搜集一些乡野气息浓郁的物件,比如乡下女子手作的瓦陶、土碗之类的,虽然她们不受教习,手作连碗形都不太规整,但胜在一个质朴的美。
赵闻玉还捞了不少山里的鱼虾蟹回来,因酒楼地基是浮高一层的,初时便仿造了吊楼的建法,内里又有曲折游廊,廊下有人工水渠,虽然清浅可见,但重新堆叠一些苔石、水草,再放入一些活的鱼虾蟹,便别有一番鲜活趣味了。
沿廊的地板上也放置了花草盆栽,全都是山中所采,各具特色,庭院中央是一片光秃秃的地,谢灵着人重新修整,种成了花草地,又以清凉的竹帐三面围住,赵闻玉捉了不少萤火虫回来,白日它们便栖息在地基游草之下,到了夜间,庭中所植幽凝花香气最浓之时,用香薰在竹帐四周袅袅一催,萤火虫便如泉流般浮动涌现,照得庭间荧亮烁烁,食客沉浸其中,宛如置身山野蝉鸣之夜。
更妙的是,这幽凝花是山中一带萤火虫十分喜欢的,若有食客喜爱,送一盏幽凝花研制而成的香薰到她桌前,那萤火虫便汲汲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