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端起茶盏的手顿住,茶水微漪在他眼底摇晃出细碎的光:“你这心思倒和我不谋而合,丁年的确是把快刀,捂得太久反而钝了锋锐”,他轻抿了一口茶水,氤氲热气模糊了半张脸,“只是健生,你几时学会了同我用这种兜圈子的官方模版对话?底下人口耳相传的你这小诸葛的名号我今儿也算是浅浅领略了。”
白崇禧笑着打哈哈,“德邻兄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不过是底下的人溜须拍马的那一套,怎么能当真?我回去就敲打敲打他们,咱们这艘船想要行得稳,可不能学那些虚头巴脑的章程!”
李宗仁放下茶盏,“我原本想给丁年一个独自历练的机会,让他去皖北押运军火,既能让底下人看见刀刃出鞘,也能试试他到底是真猛虎还是纸老虎。只不过眼下彦屿的骤然离世,打乱了这盘棋,所以牺牲一下丁年,总是有必要的。”
白崇禧长叹一声:“丁年的事,我下午就着手安排,明天一早就动身,以免有人浑水摸鱼,让您这步假牺牲的棋,变成丁年的真丧命,寒了自己人的心。倒是日本人那头,您打算派谁去当那个牵线木偶?"
“前段日子,九川纯井在鹿峰山遇袭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嗯,听说是老二身边的女人救了他……您的意思是,让她去?”
“虽然没有公开,但是我已经让人放出风声,收虞岁为义女,她来历不甚明朗,却也可用,不过,我会再考虑考虑。”
“听起来确实可行,德邻兄,还有一事,老蒋如今在党内逐渐排除异己,我们也要早做准备,培养自己的势力,安插亲信到关键位置,以防他突然发难。”
李宗仁为自己和白崇禧续满了茶水,话里有几分意味深长:“你看,不注入活水,这茶叶就总也浮不上来,再等等,就又沉下去了。”
白崇禧笑了笑,“总有浮上来沉不下去的,刮掉就是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健生也。”
“若为君故,虽死不悔。”
留声机卡带的咿呀声里,日历被风掀得簌簌作响窗棂上的的雪痕的载着未寄出的家书沉入岁月。
茶凉了七遍,绣帕揉皱又展平,原来相思是场熬不尽的梅雨,把光阴泡得发胀。
两日后,明明是冬日,如同暮春般的晨光斜斜切进雕花窗棂。
“虞小姐,师座今日便要返程,想见您一面”,窗外暮山的声音低低的传进来。
虞岁默了默,半晌,从抽屉里取出她为他求来的朱砂不动明王佛像,打开房门。
“他在哪?”
“回廊下。”
“那里风大……”
暮山垂眸,“师座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寒天风大,但他见不到你,又怎么肯归家?
是啊,对啊,唉啊。
虞岁指尖缠绕着黑色佛链的动作陡然一顿,没有温度的坠子擦过掌心,紧了又紧,“走吧。”
“按您的意思,都安排妥当了。”
“路上有可靠的人么?”
“都是师座和白参谋长用惯了的人,不会有纰漏。”
“那……府里呢?”
“都处理过了。”
虞岁眯了眯眼,“你家师座那几个姨太太,可不是好相与的。”
暮山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有所指,福至心灵,转而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我家师座他…都习惯了…这种与虎谋皮的日子。”
啧,真是好茶艺,虞岁挑了挑眉,“你跟你家师座,还真是,一脉相承。”
“那可不,我从小跟在师座身边,自是有他三分影子。”
虞岁就笑了,“瞧瞧,你这洋洋自得的样子,原以为你稳重,不想私底下也是个憨的。”
暮山挠了挠头,笑的颇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意思,目光投向不远的某处,神色敛了敛,声音也郑重了几分,“虞小姐,我看的明白,您心里不是没有年哥,但这世道,不光是明哲保身,也要有及时行乐。”
虞岁沉默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料峭风寒,短短几日,不远处丁年的身形已经有些伶仃的意味了,是那种厚重的单薄。
像是感觉到虞岁的视线,丁年微微侧身,遥遥的望过来,秋水剪瞳眸,再容不下旁人。
丁年想,原来月亮不会从夜空坠落,只会一步一步拉扯着为自己而来。
虞岁站定,摊开手掌,眼神示意丁年,“给你的。”
丁年抬手,指尖微不可察的颤了颤,快速又缓慢的探过去,划过虞岁掌心的瞬间,稍显苍白的唇角染上一抹得色,连带着方才领略过的单薄都添了几分鲜活气。
他攥住手帕里包着的物件,紧了紧,指节泛白却舍不得用力,抬头看虞岁时,眼眸里晃着碎光,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最后只化作喉间一声极轻的、带着丝丝喑哑的:“有心了。”
虞岁收回手,虚虚握了下,指尖触了触掌心,他刚残存下的温度,让人有种莫名的颤栗感。
“丁师长,打开看看。”
丁年依言翻开手帕,瞥了眼佛像,抬眸盯着虞岁,“无明烦恼尽,方见不动尊。虞小姐是让我放下心结么?”
虞岁轻笑一声,“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一念慈悲生,万魔尽退散。丁师长此去山高水长,但愿岁岁无虞,诸邪退避。”
丁年微微呆愣了片刻,抿了抿唇,有丝缕的凉意从齿间溢出,“岁,岁,无,虞?!我不接受。”
“哦?丁师长,佛法无边,切莫妄语。”
“佛法无边?但我,偏要执迷不悟。”
虞岁一瞬间有想扶额苦笑的冲动,她总感觉她跟丁年的对话有哪里不对劲,总感觉在各说各话。
叹了口气,“丁年,我送你不动明王,愿你无恙是真,愿你身边邪祟退让也是真,愿你前路坦荡更是真,你明白吗?”
丁年脸色稍霁,“明白了。”
“真想让你手下的兵都来看一看你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丁年说着,向前一步,倾身靠近虞岁,脖颈稍稍探过去,像是某种温顺又带着隐秘期待的兽,握着不动明王的手抬起,摊开……
“你这是?做什么?”
"既是虞小姐的心意,自然要劳烦你亲手,为我戴上。"
丁年看着虞岁莹白细瘦的手指挑起不动明王的黑色绳带,眼底有暗芒涌动,白色是她不容亵渎的愿望,缠绕着的,是他绕不开、褪不尽的黑**望。
虞岁正了正为丁年戴好的佛像,指尖漫不经心的、欲触未触的拂过他的衬衣领口,突如其来的有几分意动,“这佛像是开过光的,住持嘱咐过,平日里不戴的时候要放在高处”,顿了顿,半是调笑半是调侃的继续说:“行房的时候,记得摘下来。”
“朱砂不怕水,除此之外,没有需要摘的时候。岁岁,不要拿那种事开玩笑,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
被他灼灼目光下隐含的侵略性和嗔怪笼罩着,虞岁感觉心尖有丝丝缕缕的涟漪泛起,荡漾,四散。
虞岁退了半步,默不作声的看着他胸口的不动明王出神。
“岁岁,我能抱你一下吗?”
我想轻轻抱一下我的月亮,此后山水万程,我要看她皓月当空。
“好”,就在虞岁轻轻应声,尾音还未散在风中的一瞬……丁年张开臂膀,动作隐忍克制的贪婪,却又轻柔缱绻的虔诚。
她回应的简短,他拥抱的短暂。
我轻轻抱了一下我的月亮,又把她归于天际。
我捧着满腔灼烫的赤忱奔向你,你却在雾里模糊了轮廓,连影子都不肯施舍给我,在我的世界里,哪怕是梦里,你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如既往的敷衍萧索。
我们像错位的齿轮,我拼尽全力靠近,却始终卡在爱与遗憾的缝隙里,转不出一段圆满,拼不成一条细纹。
我自顾自的在故事里杜撰了与你的未来,而你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就把结局折成了废纸。
爱意是悬在喉间的诗,不曾开口,不敢开口,唯恐惊了你转身走进别人的序章,留我在原地成为多余的注脚。
像候鸟追逐永远到不了的春色无边,我追逐你的目光,叹只叹,怕只怕,换来一场落雪,白了整个等待的季节。
短暂的近乎于无,又聊胜于无的拥抱,短的连呼吸交缠的机会都没有,却又久的好像时间停滞。
“虞岁,等一等我。”
丁年的话,让虞岁有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不知是风起,还是情起,分不清是风动,还是心动。
虞岁微微欠身抚平了丁年衣襟上的褶皱,“丁年,一路顺风。”
“我给你写信,你记得看,最好能回一回我。”
“好。”
丁年深深的、镌刻般的看了虞岁一眼,“不要送我,别说再见,等我。”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对她说等我,第一次是期待祈求,第二次渡人渡己。
“暮山,走了”,丁年微微扬声,转身离开。
暮山对着虞岁点头示意之后,跟上丁年。
虞岁站在原地,直到丁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他瘦了,他累了。
"为什么不清不楚的吊着他?为什么总让年哥猜你的心思?岁岁,你就拿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虞岁皱了皱眉,李彦章的话,跟他这个人出现在这里一样,一样的煞风景。
她垂眸看了看藏在腕间的金刚索,丁年没有看到,这是她在求不动明王的时候,一并求来的,不动明王的法器。
她转身看着走近的李彦章,看着他脸上还没整理好的表情,挑眉轻笑,心下暗道:哦~原来如此。
"李二,你可知不动明王的法相为何怒目圆睁?"
“什么意思?”
"便是要用那威慑之姿,才能让人记住每分悸动”,虞岁说着,扬了下手腕,“就像这金刚索,若不是得来曲折,又怎会被我时时放在心上?"
“岁岁,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对年哥,未免有些,不公平”,李彦章言谈间又恢复了那派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这是在替你年哥鸣不平?还是说..."虞岁故意停顿,尾音被刻意拉长,带着某种洞悉真相的狡黠,"你觉得本该站在这里的人,该是你?"
看着李彦章骤然绷紧的下颌线,虞岁笑意更浓,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间的金刚索,"彦章,你不懂,这叫情趣,就像有些话,说破了,可就没意思了。"
李彦章张了张嘴,干笑两声,“岁岁,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嗯?愿闻其详。”
“活像是话本子里专门钓书生的狐狸精。”
"比起直白的示好,若即若离是手段,愿打愿挨是情调;情之一字,醉人的是半梦半醒的过程。而你,我的二公子啊,这般急切,倒像是...想讨要个名分,只是不知,是为他向我讨,还是,为了他,向我讨?”
虞岁:“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一念慈悲生,万魔尽退散,岁岁无虞,诸邪退避。”
丁年:“岁岁……无虞?!”
我想抱一下我的月亮。
我要抱一下我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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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岁,岁,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