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忘笙刚刚皮肉翻开的刹那,苏知月就于呼吸间布好隔绝外界探查的屏障。
她认真端详着眼前人莹白色的骨,颇为迟缓地意识到小师妹还真的不是人。
字面意义上的那种不是人。
也许是什么精怪,又或者是什么妖邪,再或许说楚忘笙被谁由人改造成什么东西也说不准——这些都是剑门大师姐目前所无法确定的事情。
从前苏知月以为小师妹只是恢复能力异与常人,如今看心性其实也与正常人不大相同。
哪里有翻开皮肉让别人摸自己后脊骨的正常人。
苏知月很平淡地用神识传音过去,“师妹原来不是人,那可否告诉我你是什么精怪么?”
“我与人约定不能说,说出来便要成死物了,”红衣美人没有任何防备,甚至丝毫不觉得把自己不是人的事情暴露给苏知月有什么不好,“不如姐姐猜猜看?”
在那一瞬间,苏知月根据小师妹的特性猜测过许多种可能:狐狸精、画皮鬼、美人蛇……
“我若真猜出来,师妹会变死物吗?”
“忘笙不知,但姐姐如果好奇完全可以试试看。”
听到这句话时,苏知月无言以对。
在小师妹眼里,她这个师姐的一时好奇居然远超于自己生命的重量。甚至无需借神识看楚忘笙此刻表情,苏知月也能猜到楚忘笙说这句话时脸上必然充满天真的残忍感。
剑仙多年的多疑告诉苏知月要远离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会为你自愿付出送命,也会在对你新奇感消失后为了讨好另一个人让你送命。诸如梦境里的那些人对白月光付出多少,事后为小替身而来的报复来的就有多猛烈。
其实剑仙所有多疑谨慎也并非与生俱来。
剑仙曾把自己一腔真心倾注在她唯一弟子身上,她视那个父母双亡的孩子为自己亲生骨肉,甚至替其费心筹谋到呕心沥血的地步。
但最后回报给剑仙的,却是柄从背后刺入洞穿心口的利剑。
心口伤疤明明早就消了,那人她也早就杀了,曾经剑仙空荡荡的左边胸腔却总会于深夜疼痛难忍。
剑仙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完全信任谁,而这份多疑谨慎更在她下凡转世为魔种后几度救她于生死之间。
苏知月从来知道,她遇见的人要么想置她于死地、要么就是对她另有图谋。剑门大师姐步步为营每一步几乎都是在刀尖舞蹈,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苏知月垂下眼帘,食指尖顺着那玄色剑身浅浅一划,无端岔开话题问,“师妹不疼么?”
“不疼。”
“把皮肉翻回去,莫要再让别人看见你身上那些特异之处,”苏知月沉默半晌,然后又叮嘱说,“你藏有这样的剑、又身负如此本领,最重要的是你并非人类,这些情况在你弱小时都不算是什么好事情,贸然张扬出去恐怕会遭来杀身之祸的。”
小师妹没说话,但身后丝丝缕缕的血线还死死缠着苏知月的手。
苏知月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并非因为她没有力气抽出,不过是担忧自己抽出时红线断掉,小师妹本人身体会不会因此出现什么问题。
他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时间似乎连空气都停滞不再流动,唯有月华静静流淌在他们身侧的湖水水面。
满池波光粼粼。
霁雪剑君费尽心机求不得的剑骨,于多疑者面前触手可得。
只要苏知月拿了这柄剑,小师妹生死便在她股掌之间,她再不用忧虑小师妹如白眼狼徒弟般从背后给她一剑。
谁又能责怪剑门大师姐呢?
天真的小师妹稀里糊涂亲自对大师姐奉上自己命门,就算小师妹来日为此后悔也毫无用处。
苏知月:“师妹知道给我这柄剑会产生什么后果?”
“忘笙知道,”滑腻的红线触碰女道人指尖,刚触即散,像是一个浅浅停留在唇瓣的吻,“但忘笙总感觉姐姐有时会逃避别人对你亲密……”
“姐姐究竟在怕什么呢?”
红衣美人疑问声音很轻,中间似乎夹杂着浅浅叹息。
剑门大师姐把自己情绪粉饰从来很好,几乎没有人发现她内在那些充满阴暗面的多疑,连朝夕相处的婢女都不知晓。
小师妹的敏锐远远超乎了苏知月想象,楚忘笙不仅若有若无察觉到大师姐的多疑,还针对她的多疑献上满足多疑者心意的礼物。
一柄随时能决定楚忘笙生死的剑,一个随时能置楚忘笙于死地的把柄。
小师妹根本没有留给苏知月否决的权力。
女道人垂首俯视小师妹,“我其实并没有师妹想象中那样好。”
“我一点儿也不像外界传言那般喜欢自己未婚夫,内心也没有如表面那般尊重自己的师长,”女道人语速缓慢,第一次把自己圣人面容下的阴暗面给旁人看。
“沈思翊曾经在学堂里对我做的欺辱孤立我一分一毫不曾忘记,他后来那些施舍的喜欢我怎么想都感到恶心。”
“我捧着他、顺着他,养大他的贪婪与懒惰、纵容他的多情与张狂,就是要看他哪天登高跌重、粉身碎骨。”
“……至于师尊,他停在化神期久矣,早就想找个杀亲证道的好机会。可他老人家现在亲人尽亡,修无情道者又不能娶亲破道,师妹猜猜他要找谁做牺牲品?”
从前楚忘笙不可理解的一切都在此刻豁然开朗。
傲慢到极点的霁雪剑君为什么要收魔种为弟子、为什么在魔种死于意外时暴怒如雷、又为何在苏知月破半步化神后对她态度大加转变甚至到断送魔种生机的地步。
被红线缠绕的手顺势按在发抖的剑身,女道人幽幽说,“没关系,他想杀徒证道,我也想杀师证道。”
她手中剑抖得更厉害,连缠绕她手掌的血线都消迩无踪。
糟糕,她好像真把小师妹吓到了。
苏知月噤声,楚忘笙就闷着头转身把自己正面面对苏知月。
小剑灵猝不及防垫脚搂住了大师姐脖颈,侧脸亲昵在她侧脸处蹭了蹭。
……跟只可怜可爱的狐狸小狗似的。
苏知月几乎断定小师妹是小狐狸幻化的精怪美人。
笨蛋狐狸小狗哪里知道人类有多坏,小小的脑袋瓜里甚至装不下太多别的东西,就知道跟给自己关爱的人天天都撒娇贴贴。
他此时眼睛还在亮闪闪地问,“姐姐打算什么时候杀师尊?需不需要忘笙帮忙打下手?”
“师妹应该多点儿戒心的,”剑门大师姐头一次对自己的教育感到挫败,“毕竟人心难测,师妹要清楚到谁都可能对你心怀不轨。”
“……也包括我。”
不然哪天被谁卖了都要给人数钱。
小剑灵只听到大师姐对自己也心怀不轨。
好耶,原来他们两人是双向奔赴。
再接再厉取出自己本体长剑往大师姐处送了送,缠着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姐姐收下当忘笙的老婆本不好么?”
小师妹语出惊人,着实让苏知月吃惊片刻,“师妹知道什么是老婆本?”
“知道,”他有听坐逍遥说过,郑重点头说,“就是用来送自己道侣的东西。”
苏知月问道,“师妹知道什么叫道侣么?”
红衣美人对这种事懵懵懂懂,迟疑地思索着怎么解释这个词,最后毫不犹豫地指向苏知月。
楚忘笙不知道什么是道侣的感情,苏知月就步步引导提问帮他理清。
“师妹何时喜欢上我的?”
小师妹说是一见钟情,说他在被她握住手背挥剑时内心的悸动。苏知月认真听完,垂眼细细思索。
修真界都不乏有类似情况,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许多被师长自小养大的孤儿会喜欢上自己师长。
说是喜欢其实并不准确。
一边是心智还没成熟的弱小孩童,另一边是与孩童朝夕相处、扮演父母角色的强大师长,在不加引导的情况下,孩童会误把慕强感当作男女情爱。
小师妹的情况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知月不愿以恶言或武力令小师妹屈服。
只要不违背扭曲被爱者意愿、不危害屠戮无辜众生,那“喜欢”本身就没有任何过错。
剑门大师姐本体花半夜时光与小师妹促膝长谈,分析小师妹当时心理、又详细讲慕强与男女情爱的区别,还说喜欢上修无情道的人具体何其辛苦。
“姐姐说得有道理,”楚忘笙对此闷闷不乐,“忘笙现在也想不清了。”
坐逍遥说他爱上姐姐,他才意识到自己喜欢苏知月。现在苏知月逻辑清晰反驳他不过是慕强,他又感觉有些道理。
毕竟小剑灵本来就不聪明。
但他的直觉却总能抓住最关键一点,“那要如何分辨是喜欢还是慕强?”
苏知月不知道答案。
修无情道的哪里知道爱什么人具体感受,故而把这个难题抛回给小师妹,“若在能与我比肩时,师妹对我感情还一如既往……大抵就是喜欢吧。”
女道人把剑放回原位,手指轻轻捏合翻开的血肉。
苏知月近日都心神不宁。
预知梦不能当作确切未来看,但里面许多东西仍让她不免在意。
小师妹入剑门第三年的收徒大典夜里被霁雪剑君剜骨逐出剑门。
——算算时日,其实也就在明晚了。
两天改一章,我好懒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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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