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嘴上都在怨她不识高低,膝盖不甘不愿地弯曲,人生中第一次,褚停云感受到了被一个女子赶鸭子上架的无奈,偏那人一脸的呆滞。
算了,谁让他个高。如是劝慰自己,褚停云一咬牙就要跪——
“还是让陌尘帮忙吧。”
约莫半盏茶后,三个人皆悄悄呼出一口长气。
一个庆幸胆大的女子紧要关头醒悟,保住了自家主子的面子;一个高兴在关键时刻她能做出正确选择,保住了彼此的面子。
最后一个,纯粹累的。
不过能亲眼看到石碑上的血迹也值了。而且,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在这之前还需要一个凭证来佐证。拿出绢帕擦了擦石碑又塞入袖袋中,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了,放我下去。”
平稳落地道了声谢,季寒又绕着石碑走了两圈,边走边上上下下地打量。
过了一会,她开口道:“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再晚恐怕路上不好走。”
褚停云颔首,三人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回到驿站,逐风已等候在屋内,见到三人跟落汤鸡似的赶忙送上布巾。
待陌尘和逐风退出房间,褚停云随手将布巾递给季寒,并道:“我让人准备热水,等你梳洗完再说。”
雨淋风吹,季寒早就瑟瑟发抖,入秋的天气不比夏天,可毕竟男女有别,遂婉拒:“不必麻烦,几句话说完就走。”
本来褚停云已经送她到家门口了,发现母亲房间的烛火亮着。季寒当下决定先和他们去驿站,冯郁的事拖下去担心夜长梦多。
“几句话说得明白吗?只怕不等说明白,你先病倒了,明日我还得向你母亲和老师赔罪去。”褚停云一边说着,一边朝内室走去。
不一会儿,出来时手里多了件衣服。
“没怎么穿过,勉强凑合一下。”
搁在一旁,不等她同意,褚停云也退出了房间。不一会儿,驿站小厮进来将浴桶、热水一一备好。
看着手边的黑色长衫和腾云般的热气,季寒摇头,从里锁紧了门……
她该感谢他的一片好意,只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倒似他欠了她的钱。再次返回自己的屋子,浴桶热水都已撤去,地板都已擦了一遍,她坐在茶案后衣袖卷起正烧水煮茶。
见他进来,她摆上茶碗,“我问厨房要了些姜,他们俩呢?”
“陌尘在准备晚膳,逐风去喂马了。”话完方觉自己好像回得过于自然,褚停云撇嘴拨了下茶碗,“说吧。”还有心思煮姜茶,他有些意外。
小泥炉的火才燃没多久,等姜茶沸还得一会。慢条斯理地拍去沾到的姜末,季寒双手拢袖往后靠去。
这一刻,她像这儿的主人,而他像个客人。
“冯郁是死于他杀。”她淡淡地开口,“约他相见之人不是凶手,但应该知晓内情。”
褚停云闻言挑眉,奇怪道:“如何证明约他相见之人不是凶手?”
说是奇怪,面上却毫无惊讶之色。季寒扯了扯嘴角,“血迹。”
“血迹在石碑上方,不是喷溅的形状,是蹭到的,而那个地方正常站立是碰不到的,只有踮起脚。冯郁与你身高差不多。我猜他同你一样,想要去够石碑顶上的东西,脸颊的血迹才会留在那个地方。”
她缓缓道来,褚停云默不作声,只是在最后打断。
“也许是事先挨打过,然后再胁迫他去拿石碑上的东西,血迹这才留在那上面。”
“石碑上的灰尘能证明。”顿了顿,季寒望向门口,“你们来得正好,麻烦帮个忙。”
陌尘搁下晚膳,逐风摘下斗笠。
季寒让陌尘面对屋里唯一的衣柜,示意逐风站到陌尘身后。
“假设,冯郁是被人胁迫,胁迫之人要如何让他听话?”
“手中有刀?”逐风说着要去拔剑,后脑勺挨上一掌。
褚停云没好气地瞪他,回头对季寒说道:“继续。
季寒抿了抿唇,起身拿起案几上的折扇,“借扇子一用,”然后交到逐风手里,“你拿这抵着他的腰。”
随后又对陌尘说:“陌尘,如果你是冯郁,要是有把刀抵着你的后背,而你的面前是石碑,你是反抗还是听话?提醒你,冯郁不会武功。”
陌尘想了想,“听话。”
“那么现在,你去够拿石碑上的东西,记得踮脚。”
陌尘依照她的话踮起脚尖,去摸柜子顶。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他的身形比褚停云还稳。只不过,也只是坚持了一会,便朝前扑去。
就在此时,季寒发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手的位置。”无怪乎褚停云答得毫不犹豫,其实在逐风将折扇抵着陌尘腰间时,他便看出她的用意——陌尘在感受到腰间的威胁时,身形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倾。
“对,是手的位置。”逐风也跟着附和,“他的左手去摸衣柜了。”
“是的。”季寒点头,补充道,“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如果冯郁是被人威胁,而威胁之人又要防止光天化日之下被其他人发现,还要避免冯郁逃跑,他就会离冯郁很近。同样的在那种情况下,冯郁的手印就会留在石碑上。”
“我检查过了,石碑后面除了上方的印子和血迹,只有右侧的一面被擦去了大部分的灰尘。”她指着陌尘方才抬手的地方,“但看得出不是使劲用力擦过,我猜是衣袖拂过的关系。”
视线与褚停云的目光于空中交汇,季寒微微一笑,“接下来,就是证明冯郁没有受人胁迫。还请常郡王亲自一试。”
“不必了。”一口拒绝,褚停云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话锋一转,“水开了。”
只听“哎呀”轻呼一声,季寒快速走回位子,隔着松垮落下的衣袖将壶盖打开。将姜片丢进壶中,又去拨弄泥炉里的碳。
褚停云望了眼打开的窗户,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还得煮一会。”也不知她这话是对谁说的。
“季娘子,你这姜汤里还放白糖的吗?”逐风好奇地探头,姜碗的旁边有一只放着白糖的小碗。
季寒一手去撩过长的衣袖,一手将小碗放到他们跟前,“你们郎君每次来药庐,眉头皱得跟能夹死苍蝇似的,我猜他吃不了苦闻不得药味。”
褚停云一愣,方要反驳——
“季娘子好眼力,我们郎君从小怕喝药。”
“多嘴。”
褚停云抬手就是一巴掌招呼上啰嗦的后脑勺,扭头迎着若有所思的目光,“继续说正事。如果冯郁不是遭人殴打,脸上的血是怎么来的?如果没人胁迫,他又怎么会死在那?而且,别忘了我们在亭子里没找到荨麻草。”
季寒定定地看着他,缓缓开口,道:“谁说我们没找到?”
“?!”
霎那间,三人俱是一脸的惊讶。
“在哪?”疾步走近,褚停云急切地问她。
谁知,她一声叹息,伸手拽过他的衣袖,“别动。”
隔着茶案,他微微俯身,只见白皙的手指擦过脸颊,将落在鬓边的散发撩至他的耳后,最后指尖落在耳根处。
“上回你沾了水里的荨麻草只是发红也不痒。这回要不是你先沐浴,经过热气发散得快,估计我也看不出。”
褚停云怔怔地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直到她眼里露出疑惑。
“还是不痒不痛的?你这体质还真奇怪。也可能是蹭到的少?”
倏而睁大了眼睛,他挥开那只放肆的爪子,往后退了一步。
“郎君,你这好红。”
“谁脸红了?!”
“……郎君,属下没说您脸红。是这,呃,”明知不该,逐风忍着笑,“属下这就给您找镜子。”转身,发现陌尘早已站到门口戒备去了。
“果然逃得快。”
小声嘀咕着,逐风飞快地找来了镜子,递到褚停云面前,“郎君,您看。”又是瞪眼,他瑟缩了下脖子。
再瞧褚停云,疑惑地侧脸,镜面有些老旧,却仍清楚地映照出那一片红——自眼尾一直蔓延到耳根。
他眨了眨眼,才发觉没看错——耳根处更红。
“若你不相信我的医术,可以找师父。”她还说着风凉话,态度不咸不淡,“可惜手帕被雨淋湿了,那点荨麻草应是验不出了。你这脸上也做不了呈堂证供,赶紧擦药吧。就上次给你的那个。”
“……季寒,”一股无名火冒起,褚停云咬着牙喊她,“为何事先不告知我?就平白将证据放弃了?”
恰巧,壶里的水再次翻滚,生姜的辛辣味慢慢散开。季寒像是没看到他的气恼,提壶、熄火、倒茶,最后那个碗里撒上些白糖。
“把姜茶喝了。”她招呼他们。
没有褚停云应许,逐风和陌尘怎么敢动,一个一旁罚站,一个门口站得笔直。而面前这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无奈叹气,季寒认命地端起最后的茶碗,起身,“因为我没有把握,是我的错,”低头,奉上,“请常郡王责罚。”
“责罚?”褚停云冷哼,接过茶碗重重放下,“擅作主张知情不报,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民女确实担不起。”她回得不带任何犹豫,抬头,扯开嘴角,“不过,要是今天若是我告知您那石碑后可能沾染过荨麻草,您要如何保留证据?又要如何解释其来源?敢问常郡王,即便您能将证据保留,是想寻找凶手,还是让凶手找到您?”
眼底的错愕一闪而过,季寒却不待他发声又道:“师父说您聪慧,我看也不过如此。”
“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