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妙华不露声色地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
除了她与少年,这儿还有十数个同命相连的可怜女人,那是一张又一张麻木而悲切的脸,女人们战战兢兢地挤挤挨挨在最边缘,偶尔发出一两声哀怨的呜咽。
程妙华敛眉一默,揉了揉额心,末了,偏头看向少年。
“丧天良的东西,”她突然低低地骂了声,顺着前面的话配合道,“无妨,既伤了嗓子,你过来,在耳边与我小声些说便是,不打紧。”
话音未落,便见一抹红色的烟霞从少年的脖颈一路往上,晕了整张脸。
都说灯下看美人,如雾里看花,别有一番韵味,想必烛下也是一样。程妙华不看不知道,细细一看才发现,这蓬头垢面下,居然藏了如此一副好颜色。
许因年少,“无名姑娘”柳眉杏眼,皓齿内鲜,还有一身黑灰污泥挡不住的缎子似的雪肤,端的雌雄莫辨,忽略他眼中的阴郁与眉间的冷意,简直能够称得上清丽动人。
女装大佬,失敬失敬,程妙华叹,若非她是个对人体相对敏感的医生,恐怕也不能分辨眼前人的男儿身。
眼看少年的表情越来越僵,耳根越来越红,她迟钝地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封建的时代,她刚刚的话语似乎有些不妥当。
嗯,贴着耳朵讲悄悄话,多少有点暧昧,不,入乡随俗,是孟浪了。
程妙华默了默,只当不知,亲昵地嗔怪道:“你这小呆头鹅,还不过来,愣着作甚?”
少年无法,便磨磨蹭蹭地靠近,活像一只绕着主人脚转想往上扑又不敢的笨小狗,引得少女又是轻笑。
俗话说,尴尬不会消失,但能转移。见少年这扭扭捏捏的小模样,程妙华这信息大爆炸的现代社会里熏陶出的女色狼当即没了不自在,不过眉梢一挑,就把害羞的薄脸皮小帅哥拉入了怀中。
“方才不还抱得我都喘不上气来了吗?”她托着怀里僵硬成一根棍子的少年调笑。
少年大惊失色,撑着墙逃也似的出了她的怀抱。
这女人哪像个深宅大院的贵女千金,分明是那山中寨里的女土匪头子!
他只好凑近了,用气音回答她:“我们不认识。”
程妙华疑惑道:“不认识?不认识你为何护我?”
他看了看她,又蹦出几字:“程大人。”
程妙华心说,好嘛,还是个寡言少语的小帅哥,然后转念一想,又道不对,他也有可能是害羞,不敢叫嘴贴着女郎的耳朵多说话。
她问:“你认识我父亲?”
少年摇头。
她了然:“你敬重他,所以保护我?”
少年点头。
“你可有名字?叫什么?还有,你一个男儿,怎地扮作了这小娘子的模样?何苦也落到了这里?”
少年定定地看着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
“江来。”他突然说。
“什么?”程妙华一愣。
“我叫江来,”他说,“他们想要的是我妹妹,我让她用我的身份逃了。”
程妙华闻言有些动容,但还是一哽:“你知道我们这都是要被活活煮死的吧?”
江来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酷哥样,又点点头。
看着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却是有问必答,真的好乖,程妙华一边觉得人不可貌相,一边大失所望——
他竟然不是什么报恩的神秘龙傲天,什么便宜爹留给女儿的后手,又或者她那素未谋面的漂亮娘亲闻讯赶来的风流债吗!
小说里不都这么写?贼老天,她还是不是穿越女了?她的系统,她的大腿,她的金手指呢?都哪儿去了?给她吐出来啊!
程妙华:仰天长啸JPG
也罢,为今之计,唯有自救了。
江来便见这位作风大胆的程家小姐忽地一敛病色,正襟危坐。
那一张美丽而柔和的脸上,一双秋水般明澈的眼瞳里,是不加掩饰的不甘,以致破坏了整体的和谐,从裂隙泄出些许不合时宜的狰狞。
这种人与生俱来的不甘,或者说求生欲,是极具感染力的,程妙华心想,因为他、她们、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与她感同身受。
“我不想被煮死,我想活着,”她没有再用气音,将声量变回了正常,环顾四周,时不时对上一双来不及闪避的眼,幽幽道,“你呢,江来,你想活吗?”
微弱的夜风穿梭在廊间,吹得人脊背凉飕飕,很短的时间里,这片阴森的黑暗就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寂静。
不想死,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谁会甘愿做那劳什子的人牲呢?这里的人,谁没点怨天尤人的心思,谁没嚷过叫过不想死呢?
但不知为何,程妙华的这一句“不想死”似乎就格外不一样。
也许因为她是个不同于她们这些“贱民”“奴婢”的“小姐”,也许因为她是那个程家的女儿,也许因为她在刚刚的冲突中居然占据了上风,此刻,哪怕是最黯淡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她的方向。
“程小娘子,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呀。”人群中精神最好的那一个,一名长相英气、身形健壮妇人率先打破了这古怪的寂静,话里混着乡音。
“这处黑布隆冬、拐来拐去的,运气好,摸上去了,上面都是人,也肯定被逮牢了。”一边有人补充道,“站都站不稳,哪个跑得掉哦。”
“恐怕乱棍打死,真当是,是说比那个丢到锅里去好,哎呦,想想都骇死人了。”又一人惨惨戚戚地哀诉道。
有人带头,牲女们便陆陆续续地说起了话来,那差吏刚刚被气了出去,所以现在难得没人看管着她们,女人们絮絮叨叨地互相诉苦,也算是能在临死前吐一吐苦闷的浊气。
程妙华说:“跑不掉,就不跑,若能叫他们放了我们,我们就都能活下来。”
众女纷纷惊诧:“他们能放了我们?这怎么可能?”
程妙华便笑说:“怎么不可能?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姐姐们,你们莫要将他们放到高处侍奉,只要被戳中了痛脚、痒处,他们就和村头巷尾的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
牲女们瞪大了眼睛,忙不迭道:“小娘子,小娘子可别再说笑了。”
程妙华眼中泪光闪烁,急说:“我没有说笑,姐姐们,他们要我们跪拜,跪了不够,还要我们的命,家小的命。凭什么?何不反过来,叫他们跪拜我们,求着奶奶们活?”
牲女们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那健壮妇人一步上前,就虚虚捂住了程妙华的嘴。
“程小娘子,你疯啦!”还有人惊呼。
她们看着程妙华,看她深如点漆的眼眸,好似看到了那眼中所翻涌着的,翻涌着的愤懑与悲痛。
程妙华轻轻抓住那双捂住她嘴巴的手,妇人松了手,改而抱住了她。
一个温暖、充实而极具安全感的拥抱,散发着某种来自于乡间田舍的泥土芬芳。
“好闺女,哎,”妇人拍打着她的后背,怜惜地说,“莫伤心,莫怕,很快,很快的,明天就好了,眼睛一闭,就见着爹娘了,莫伤心,昂。”
这是当她失心疯了。
程妙华哭笑不得:“我没疯,姐姐,你信我,你信我呀,我有法子,诸位姐姐,不妨听我一言。”
牲女们或暗自垂泪,或叹气唉声,或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她,归根结底,并不相信她。
然虽不信,她们还是做足了倾听的姿态。
程妙华道:“南方疫情严峻,饿殍千里,朝廷不问苍生问鬼神,宁肯开坛做法,不施救于民。堂上大人枉读圣贤书,竟效古时陋制,重开人牲血祭,此倒行逆施之举,令人发指。”
一语未了,牲女们隐隐骚动。
妇人“哎”了两声,道:“好闺女,我们村庄人家,大字不识一个,听你这读过书的小娘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就是好听,就是听着晕乎啊,你且直说,要我们怎么做。”
程妙华停了停,便道:“我们势单力薄,逃也逃不掉,反抗也反抗不得,不若顺着他们,可能就有一条活路。”
一人小声道:“顺着他们,那不就是死吗?”
程妙华又道:“姐姐莫急,听我解释,我的意思是讲,他们既说天上的神仙能施展神通,去秽消灾,救苦救难,我们不若就来‘显一显灵’,看他们究竟是信也不信他们的神。”
一人低声叫:“啥?显灵?咋个显灵?”
程妙华道:“不是真的,就是扮上一扮,像戏班子里那些唱戏的。”
牲女们一听都惊了,直说不行,忒不靠谱。
“造孽哦,岂不是做那撞骗的野狐禅?”
“我们能骗得过谁?不行不行,这胡来!”
“呀,这如何使得,神仙勿怪,神仙勿怪。”
但也有胆大的,觉得再差不会差过现在,不妨一试。
“这怎地一样?那些个骗子谋财害命的,我们是为了活命!是被逼的!”
“本来就是要死的,还是被煮死,骗不过又咋了,还能把我们再煮一遍?”
“我看程小娘子定有法子,再说,若是真神仙,怎会和我们这些村妇计较。”
最后,妇人犹疑地揉了揉衣服,委婉地说:“程小娘子可有成算?只恐怕我们愚笨,扮不像样,连累了小娘子。”
程妙华越发觉得这些牲女不一般,她早便注意到她们中好些人有着同样的南方口音,故而有一种猜测。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是以还是暂且按下不表。
她温柔地笑了笑,好似胸有成竹地开始施展大忽悠之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姐姐有所不知,我父为求那昏君收回成命,于殿上死谏,除却愤慨,实是还有一因。”
“什么因?”
“前日里,有人修书一封,附带两帖药方,与我父陈情。”程妙华眼眶发红,面露悲色,“此信由血书就,是为绝笔。”
“什么,你是说,是说——”
“没错,正是治那疫病的方子。”
“难道小娘子你记下了?”
“原是胎里带了弱症,自小汤药不断,故而久病成医。但我于此道,确有几分兴趣,不巧,正好在父亲那儿,看过这方子。”
牲女们将信将疑。
“当真?”妇人问。
“千真万确。”程妙华缓缓道,一双眼睛极力表现诚恳。
众女互相看了看,面面相觑,仿佛在用眼神交流,少焉,她们似乎得出了结论。
“那么,小娘子要我们怎么配合?”
程妙华于是粲然一笑。
“请姐姐们附耳来听。”
安静目睹这一切的江来被程妙华顺手地揽了过去,他看向身侧女郎那张如珠如玉的脸,又像是被烫了一样倏地收回目光。
这一晚,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如同精怪入梦,悬浮而不真实。
江来那颗冷寂的心脏在胸膛里随着闪烁的烛火鼓噪,那一支被差吏落下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但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簇忽明忽暗的火苗。
这簇火苗在暴风雨夜的山林里摇曳,随时会被风扑散,雨浇灭,却又有不能否认的一线生机,那一线,几近于无的烈火焚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