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侯……”
“言行无状……”
“恃宠生骄……”
“今罢官除爵……”
“永囚于太极宫……”
“丽正殿……”
祝公公宣读上谕。
一夜之间，我失去所有，就连双耳也越加坏。
我……跪地……听旨……拜谢……领旨……叩谢天恩……
停灵一月，昏君的伤，好了一些。
我早早恢复如初。
昏君命礼部，以皇太后之仪厚葬皇贵太妃，又以皇后之礼大葬长公主。
生时不哀，死后风光，赏罚颠倒，凉薄旖旎演与世人说！
可孝，可笑。
送葬那一日，李家娘子，以及他们家所剩不多的儿郎，都在。
冯如荻呈请冯太后，她跟随送葬队伍，相送皇贵太妃长公主最后一程……
冯太后准许。
那一日，冷风似刀，晴光似暖。
三军皆在，百官同在。
陛下惺惺作态，他亲自扶灵，护送太妃，公主入皇陵。
那一天，我们一身白，满地一片白。
走出太极宫，走出长安城，我们朝李家皇陵走去。
我不言不语，一如一具行尸走肉。
昏君，便是要我如此。
圣人，便是愿我如此。
陛下，只想看我如此。
华阳，安阳，一左一右，两位长公主走到我身边。
“阿娘命数在此，阿姊不要过分自责，要怪只能怪大哥哥……”
李姩姩一边说，一边看向离我们不过几步远的昏君。
溧阳长公主回头，她训斥，“不许非议君王！”
我们视而不见。
“姫姫……刚生下来，本宫就说她活不长，她若是不生在咱们李家，不靠灵丹妙药供着，不靠圣手医官捧着，不细心呵护当了十多年的公主，早就夭折了。不过是挨一两句骂，就让皇帝活活吓死了，她是有公主的命没公主的运，有福没命享，命中无寿。说到底谁害了她，谁就该偿命，若论罪，你远远算不得首犯，本宫替她画你一个轻判，你少在心里执拗，你我情胜千金，我可看不得你死！”
李媁媁半骂半劝，她恶狠狠地盯着天子。
“媁媁，你少胡说！”
潆阳长公主回头顾，随即重重呵斥一声。
我们听之任之。
“殁便殁了……”
我说。
“折就折了……”
我道。
人死不能复生，死人千般贵重，也抵不过生人苟且贱活……
我不看云天飞鸟，我不看白雪泥地。
我只看着道路旁的绿雪白林。
我笑而不声，我看着林子，又看了看华阳安阳。
我笑，她二人也笑。
苍天下，知我者，唯李媁媁，李姩姩是也。
母殁，妹折。
送葬路上，我们三人在笑。
“你们又想着什么坏？”
丹阳长公主轻声细语，她悄悄问我们。
似是嗅到了我们的阴谋诡计，天子回神，他冷冷清清，不轻不重也瞧了我们一眼。
我们不言不语，一派悲凉自然，装作无事发生。
观昏君不闻不见。
我们的阴谋鬼祟，光明渐起。
华阳在丹阳耳边笑着叮咛了几句。
“李玉妆，你究竟敢不敢？”
说完，李媁媁一问。
听罢，丹阳长公主李玉妆，行路踉踉跄跄。
她不答。
她几回头，她几回顾，她数度迟疑。
见我们都笑她。
她一狠心，说道：“我也姓李，我也是天家的女儿，我也是父皇的骨血，你们休要小觑本宫，你们竞胆大，我也说不得怕，他再要杀人，连着我们一起杀，黄泉路上，有你们陪着，我有何不敢？”
我想不到，那一日，竟是丹阳长公主，阴差阳错第一个入伙。
“母妃不会怨怪我们。”
这是那天华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
我说。
“姫姫也不会。”
这是那天安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
我说。
慢慢地，华阳、安阳两位公主渐渐离我而去……
“停停停停停……”
骚乱动荡，嘈杂在皇家的送葬队伍之中。
安阳长公主李姩姩，撞着昭阳长公主的棺木，华阳长公主李媁媁绊着了抬棺人，害得童太妃的灵柩险些落地。
积雪漫长安，绵延百十里，那时那刻所有人都在叫停……
数万人中惊起异动，我趁乱逃走。
我逃进林中，我逃往深处，我逃向生处。
看不见就是听不见，我只顾着逃跑，我无心往回看。
我一刻不停，我跑了许久，到最后，只隐约听到一声。
“颜非仙，快跑！”
那一声是谁，我一时想不起，她既熟悉又陌生。
那天，我逃走后的混乱，宛如雨前之蚁。
当中细节，还是如荻、华阳、金阳、安阳、幼妤、七郎……分次告诉我。
排列拼凑，暴动乱起，圣人不假思索立即就想到了我，他第一个看向我，他见我奋力逃跑，陛下不顾伤病，天子亲力追逐我，他差一点儿就抓住了我的衣袖薄纱……他就差一点儿便能将我抓回太极宫……
好在，丹阳长公主一马当先，她不负众望。
李玉妆拦住了李君清，她是天人，她以一己之力将我的绝路变为生路。
那一天，天下大乱，长安城外大乱，只有誉王誉王妃夫妇护着童太妃和昭阳长公主的棺椁。
冯贵妃藏在宫娥身后喃喃自哭，歧阳长公主躲在母亲的衣裙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其余人等，洁白生瑕，乱作一团。
我一逃，寿阳长公主李姣姣第二个来抓我，好在，她被她的王父信王活活按住。
我一跑，韩充容韩昔儿再顾不得丧仪，她要与圣人争第一，太极宫的唐宫正替我擒住了她。
越王为我拦住崔将军。
穆驸马阻碍穆将军，小穆将军。
广成王被花鸟使檀霁月拖住。
颜麒、王乂城，被颜麟、罗然锁住。
英王拦着英王妃帮我，英王妃拦着英王帮圣人。
颜大将军护着太妃、长公主的棺椁，至于我的出逃，他装作视而不见。
三军不发，百官不动。
全都僵持在雪泥里。
光王，魏王，舒王，衡王，肃王为我叫住宫娥。
沈驸马，韦驸马，柳驸马，卢驸马，裴驸马，颜探花，使唤内官，处处添乱。
至于那位昏君，如他所言，他绝不与我罢休。
纵是三军不发，内官宫娥延误号令，即便只余他一人，他至死不肯放我出李家太极宫。
李家男人不敢擅动，恐无故担上谋逆之名，李家女子各有英豪胆气，全不愧对头顶上的这个李字。
一推一搡，丹阳长公主李玉妆倒在雪里，乐阳长公主李阿姜趁势而上，金枝玉叶为了我，又挨了圣人的一巴掌。
乐阳吃痛，南阳长公主李如易拽着圣人的衣带不肯罢手，圣人弃带而走，衣带尽断，李如易跌进泥地里……
圣人不愿耽误片刻，他要缉我回太极宫。
溧阳长公主李觉姝，潆阳长公主李上娴，素有才名贤名。
她二人乃李家公主之范本。
那一日，竟也为我离经叛道，忤逆圣人，妨碍陛下，天子大怒，二位公主一摔一落，一个摔了手，一个伤了皮。
李媁媁，李姩姩当仁不让，她们忍着恐惧，为我拦住君上，她们为我多争取了几息，奉圣人令，祝公公抓住华阳，常公公捉住安阳。
至此，姐姐妹妹这才罢休。
天子追而不舍，即便再次流放黔州，冯如荻，王幼妤，她二人拼了命，与圣人作对，与皇帝争斗，只是为了成全我。
陛下丢弃两位表妹，她二人止步雪色林中。
魏王妃贺至陶，衡王妃宇文无攸，她二人丝毫不惧。
那一日，我不知她们究竟为了谁，可结果是……她二人顶着被废黜的威胁，俱在为我拖延……我受之有愧。
淮阳长公主李令婵，她既不帮着昏君，也不帮着杂种。
她在笑，她跟了一路，她笑了一路，她在林子里笑，她漫山遍野的笑。
那一日，李家娘子，除李令婵、李姣姣外，无一不反。
两位王妃兵败，我仍有宜阳公主李印月，公主一心在道，那日竟也为我，阻君于道上。
主上一怒再怒。
云阳县主檀妙子，淳阳公主李花姒，濮阳县主李高妶，沁阳县主李遗嫣。
亲的远的，近的疏的，前赴后继，李娘子们助我一臂之力，都在用千金之躯为我劈开一条生路……
她们是为我，也是为童太妃，更是为昭阳长公主。
我想不到，我至死也不曾料到。
为我拦路昏君，那至关重要最后一道关口，竟是金阳长公主——李子媆。
她让我快跑，最后一怒声，那竟是从小与我敌对的金阳……
我逃，我跑，我为了自由不要命地逃。
出逃路上，我想着袁善华，我想着童幽兰，她们是我唯二的软肋，她们先后魂归长安，离我而去……
至此，我的余生，只剩铁石心肠、无牵无挂。
李君清！
想要我俯首称臣，他做梦！
想要我认错悔改，他妄想！
想要我为奴为婢，他该死！
要我洗尽傲气断尽傲骨，虽生犹死，要我朱颜改换奴颜，空无魂灵，他罪大恶极！
他纵使君威天降，也敌不过我人心偏向。
白霜是死的，白雪是冷的，我心是活的，我血是热的。
百万长安因我所书，巍巍太极因我所写。
我颜冰清，才是长安太极，此世此界此朝此代，当一不二的女主。
我，绝不与他，为奴为婢！
踩着太极的雪，踩着长安的泥，我与杀亲仇人，势不两立。
那天，陛下再见到我时，是在观音禅寺。
他勃然大怒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已弃道入佛，我拜凉国公主为师，师父她将日日把玩的佛珠赠给了我。
天子看着我，我的发被我绞至齐耳，我躲在公主身后装着可怜，凄凄惨惨泣了几滴泪。
天子泣泪又泣血。
“天子拜道，此乃我之佛寺，佛道不相同，请陛下止步！”
凉国公主驱赶天子，庇佑着我。
天下是李家的，凉国公主是李家的老祖宗，她更是天下的老祖宗。
公主面前，先帝尚不敢多喘半口气，何况这昏君？
难道，杀一个公主仍不够，他还要杀凉国公主？
“出去！”
凉国公主指着寺门。
天子离去。
昏君，万般无奈，千帆不甘，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走了……而我，就此留在了凉国公主的观音禅寺。
他泣出的血和泪弄脏了禅寺的地。
他便是大权在握的天子，我也想尽办法，用尽路数，让他血哽在喉，性命中断。
那一天，是李家上上下下，是所有女子同心协力，是她们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