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那日,圣人惰政。
百官休沐,朝野上下忽得了一日闲暇,巍巍皇城尽显孤寂。
我记得生辰那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李家儿郎娘子俱不在宫中。
那一日夜,二奴你死我活,我与圣人我死他活,那一回,李家无人观赏。
走过皇城,地冻天寒。
那日午后,我入太极宫。
冯贵妃少时,在东宫少阳院险些被人勒死,洛阳安乐王,在太极宫东海湖边被人划伤容貌。
自那之后,凡我入宫,金钗、银簪、骨笄、玉带、珠步摇,皆不可佩戴……
金银玉饰,到我手里,全是不尊李朝律法的杀人利器……
那一日,我浑身上下,只一冠、一笛、一鱼、半块玉璧,再无其他。
阿湘,被拦在宫外。
太极宫,冯太后命我独自步入。
我入宫时,天下各州,世家大族,各家女儿纷纷被遣出太极宫。
董公公告诉我,她们被皇太后赐金放还,全因圣人不看重。
她们当中,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想留有人想走,总之各不相同,而我不喜不悲。
娘子们往外走,独我一人往里走。
我停下脚步,驻足许久,自然,她们见我很奇怪,也都看着我。
那一日的太极宫,冷如雪,更如血,死如寂,更如祭。
我觉察到了危险,可我也像她们一样无能为力,不能做这太极宫的主,是进是退,由不得我。
我与董公公走了许久,皇宫之内,竟不见半个宫娥内官。
稀奇,古怪,我大感不妙。
往兴庆宫去时,路过积善宫。
几日不见童太妃,我很想念母妃昭阳,我同董公公说,要去积善宫请安,董公公笑着应允。
我去时,童太妃的侄子也在,他入宫探望太妃,送来开胃的红果。
我入殿,他退出。
那一日,童太妃看着我,又看了看童宥生,她叫住了童郎君,她一时兴起。
母妃不忍看我一人孤苦伶仃,她想要我嫁给童宥生。
童太妃断不会像颜家主母那般害我。
她看童宥生不错,那他必然不错。
生死之下,婚嫁太小。
为让母妃安心,我不曾三思,我把不嫁的誓言抛诸脑后,我拿了一枚红果递到童郎君手中……
我愿以此红果,与之永结百年之好。
童宥生一身恭敬,我见他满面红光,他双手接过红果。
他笑着说,能娶姐姐,是他一生之幸。
我与童宥生当着董贵人的面才结婚约,永乐殿圣人不知从哪宫急来。
那一天,陛下未着道家袍,未戴道家冠,而是身着天子服,头戴天子冠。
人间自负,至尊皇权。
那是真正的君主,那是真正的帝王。
他气势汹汹,他不由分说,他怒不可遏。
陛下将童宥生手中的红果夺去,狠狠砸在地上,果碎见核。
“四年,四年,整整四年……”
陛下自言。
“颜冰鲤,朕看重你放纵你,不愿以天子之名威迫,整整四年,我陪着你胡闹,阿颜,你多年不忠君,朕也不问你的罪。你也该用真心丈量真心,你更该细想想,哪朝皇帝能容你至此?”
圣人抓住了我。
“朕是君,朕是天子,朕是圣人,朕是这太极宫唯一的主上,朕是你的君郎,朕纵你至今,你也该知足了……”
太极宫的君王捏着我的手。
“朕告诉你,今日,是你此生肆意任性的最后一日!”
皇帝盛怒,满宫听训。
我的死期就在今日。
我死不足惜,连累童太妃,我便是罪恶滔天之人。
那一天的圣人不是皇帝,也不是昏君,而是暴君。
积善宫上下未说一字,暴君命禁军带走童宥生。
没有罪名,没有缘由。
圣人令童郎君下狱,陛下治童郎君死罪。
红艳艳的红果打翻在地,积善宫一片狼籍。
太妃吐出的血比那些红果还要鲜艳几分,医官们围着童太妃,积善宫上下被圣人囚于太极宫。
童宥生无官无职无妻无妾,他只是长安太学中一个最末流最安分的小弟子。
不曾有缘得见天颜,如何不说只言片语,疏忽得罪了圣人,叫他大开杀戒。
莫非是因我?
我也不能嫁他?
童宥生远不及杜廷方、郑子桓……
姑姑是宫中太妃,童家因此得了几分富贵,他只在家世上,稍比杨延吉强上几分。
圣人暴虐无道,暴戾恣睢,无状无罪,说着便要将童宥生处以极刑千刀万剐。
生辰那日,我“逃”出积善宫,我跪在兴庆宫门前。
冯太后召我入宫,却又不肯见我。
那天的太极宫,很冷,很静。
我从未时跪到宫门落锁,我从白日跪到日暮。
晚霞如画,我无心观其美。
太极宫关闭宫门,兴庆宫开了宫门。
董公公奉命请我入殿。
从我跪下的那一刻起,兴庆宫的主人,只是圣人的皇太后,不再是我的母后。
我的双膝如似残废,才起身走了几步,就又跪下,我跪在冯太后脚边。
“童太妃时日无多,请皇太后赐皇贵太妃善终,儿愿一死以平天子之怒。”
我低着头,恳求皇太后。
“不论童宥生罪状几何,请太后下旨赐他平安归家,权当是安抚太妃,等童太妃仙逝,入了皇陵,童家是生是死,奴绝不过问。”
我两眼低垂,再抬眸时,大半年不见冯太后,母后远不似从前。
太后,红颜半老。
“母后,您病了?”
我的泪忽而落下,我无礼一问。
“予不是病了,予是老了。”
冯太后似笑非笑。
“母后春秋鼎盛,是国事繁忙,是儿不争气,惹母后操心了。”我说。
“予老了,早累了,管不了事了,该放权还政了……”
太极宫母子争斗,子胜母败。
“眼下,李家这座太极宫不归予管了,鲤儿不要总想着一死了之,你若想救童家那小子,你若想护着皇贵太妃,就该去求皇帝,你该去求永乐殿,而不是来母后的兴庆宫。”
冯太后弃童太妃不顾,她让我去求永乐殿皇帝陛下。
“母后,你知道的,长安太极宫都知道,圣人从来都是不喜奴的,儿去求陛下,一条命远不够赔,岂非全无出路?”
我如实说出心中所想,倒不如把命丢在兴庆宫,好歹还有几分斤两。
“你没亲口问过,你怎知鹤奴不喜欢?你没亲自求过,你怎知你全无胜算?”
这是那一日,冯太后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闻听此言,我起身拜别冯太后。
走出兴庆宫,天已有了黑色。
夜霜降雪,生路茫茫。
长安灯火星星点点,唯太极宫黑如死星。
生辰那夜,自上而下一场寒雪,从天落地,从远到近,从小到大。
我举着宫灯踩着小雪奔至永乐殿。
一路上,依旧见不到半个人,那天的太极宫像是一座无儿无女的孤城。
冯太后无心无力,那夜唯一一条生路,只在永乐殿。
我不得不求,我必须得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