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虚白

小寒那日,圣人惰政。

百官休沐,朝野上下忽得了一日闲暇,巍巍皇城尽显孤寂。

我记得生辰那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李家儿郎娘子俱不在宫中。

那一日夜,二奴你死我活,我与圣人我死他活,那一回,李家无人观赏。

走过皇城,地冻天寒。

那日午后,我入太极宫。

冯贵妃少时,在东宫少阳院险些被人勒死,洛阳安乐王,在太极宫东海湖边被人划伤容貌。

自那之后,凡我入宫,金钗、银簪、骨笄、玉带、珠步摇,皆不可佩戴……

金银玉饰,到我手里,全是不尊李朝律法的杀人利器……

那一日,我浑身上下,只一冠、一笛、一鱼、半块玉璧,再无其他。

阿湘,被拦在宫外。

太极宫,冯太后命我独自步入。

我入宫时,天下各州,世家大族,各家女儿纷纷被遣出太极宫。

董公公告诉我,她们被皇太后赐金放还,全因圣人不看重。

她们当中,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想留有人想走,总之各不相同,而我不喜不悲。

娘子们往外走,独我一人往里走。

我停下脚步,驻足许久,自然,她们见我很奇怪,也都看着我。

那一日的太极宫,冷如雪,更如血,死如寂,更如祭。

我觉察到了危险,可我也像她们一样无能为力,不能做这太极宫的主,是进是退,由不得我。

我与董公公走了许久,皇宫之内,竟不见半个宫娥内官。

稀奇,古怪,我大感不妙。

往兴庆宫去时,路过积善宫。

几日不见童太妃,我很想念母妃昭阳,我同董公公说,要去积善宫请安,董公公笑着应允。

我去时,童太妃的侄子也在,他入宫探望太妃,送来开胃的红果。

我入殿,他退出。

那一日,童太妃看着我,又看了看童宥生,她叫住了童郎君,她一时兴起。

母妃不忍看我一人孤苦伶仃,她想要我嫁给童宥生。

童太妃断不会像颜家主母那般害我。

她看童宥生不错,那他必然不错。

生死之下,婚嫁太小。

为让母妃安心,我不曾三思,我把不嫁的誓言抛诸脑后,我拿了一枚红果递到童郎君手中……

我愿以此红果,与之永结百年之好。

童宥生一身恭敬,我见他满面红光,他双手接过红果。

他笑着说,能娶姐姐,是他一生之幸。

我与童宥生当着董贵人的面才结婚约,永乐殿圣人不知从哪宫急来。

那一天,陛下未着道家袍,未戴道家冠,而是身着天子服,头戴天子冠。

人间自负,至尊皇权。

那是真正的君主,那是真正的帝王。

他气势汹汹,他不由分说,他怒不可遏。

陛下将童宥生手中的红果夺去,狠狠砸在地上,果碎见核。

“四年,四年,整整四年……”

陛下自言。

“颜冰鲤,朕看重你放纵你,不愿以天子之名威迫,整整四年,我陪着你胡闹,阿颜,你多年不忠君,朕也不问你的罪。你也该用真心丈量真心,你更该细想想,哪朝皇帝能容你至此?”

圣人抓住了我。

“朕是君,朕是天子,朕是圣人,朕是这太极宫唯一的主上,朕是你的君郎,朕纵你至今,你也该知足了……”

太极宫的君王捏着我的手。

“朕告诉你,今日,是你此生肆意任性的最后一日!”

皇帝盛怒,满宫听训。

我的死期就在今日。

我死不足惜,连累童太妃,我便是罪恶滔天之人。

那一天的圣人不是皇帝,也不是昏君,而是暴君。

积善宫上下未说一字,暴君命禁军带走童宥生。

没有罪名,没有缘由。

圣人令童郎君下狱,陛下治童郎君死罪。

红艳艳的红果打翻在地,积善宫一片狼籍。

太妃吐出的血比那些红果还要鲜艳几分,医官们围着童太妃,积善宫上下被圣人囚于太极宫。

童宥生无官无职无妻无妾,他只是长安太学中一个最末流最安分的小弟子。

不曾有缘得见天颜,如何不说只言片语,疏忽得罪了圣人,叫他大开杀戒。

莫非是因我?

我也不能嫁他?

童宥生远不及杜廷方、郑子桓……

姑姑是宫中太妃,童家因此得了几分富贵,他只在家世上,稍比杨延吉强上几分。

圣人暴虐无道,暴戾恣睢,无状无罪,说着便要将童宥生处以极刑千刀万剐。

生辰那日,我“逃”出积善宫,我跪在兴庆宫门前。

冯太后召我入宫,却又不肯见我。

那天的太极宫,很冷,很静。

我从未时跪到宫门落锁,我从白日跪到日暮。

晚霞如画,我无心观其美。

太极宫关闭宫门,兴庆宫开了宫门。

董公公奉命请我入殿。

从我跪下的那一刻起,兴庆宫的主人,只是圣人的皇太后,不再是我的母后。

我的双膝如似残废,才起身走了几步,就又跪下,我跪在冯太后脚边。

“童太妃时日无多,请皇太后赐皇贵太妃善终,儿愿一死以平天子之怒。”

我低着头,恳求皇太后。

“不论童宥生罪状几何,请太后下旨赐他平安归家,权当是安抚太妃,等童太妃仙逝,入了皇陵,童家是生是死,奴绝不过问。”

我两眼低垂,再抬眸时,大半年不见冯太后,母后远不似从前。

太后,红颜半老。

“母后,您病了?”

我的泪忽而落下,我无礼一问。

“予不是病了,予是老了。”

冯太后似笑非笑。

“母后春秋鼎盛,是国事繁忙,是儿不争气,惹母后操心了。”我说。

“予老了,早累了,管不了事了,该放权还政了……”

太极宫母子争斗,子胜母败。

“眼下,李家这座太极宫不归予管了,鲤儿不要总想着一死了之,你若想救童家那小子,你若想护着皇贵太妃,就该去求皇帝,你该去求永乐殿,而不是来母后的兴庆宫。”

冯太后弃童太妃不顾,她让我去求永乐殿皇帝陛下。

“母后,你知道的,长安太极宫都知道,圣人从来都是不喜奴的,儿去求陛下,一条命远不够赔,岂非全无出路?”

我如实说出心中所想,倒不如把命丢在兴庆宫,好歹还有几分斤两。

“你没亲口问过,你怎知鹤奴不喜欢?你没亲自求过,你怎知你全无胜算?”

这是那一日,冯太后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闻听此言,我起身拜别冯太后。

走出兴庆宫,天已有了黑色。

夜霜降雪,生路茫茫。

长安灯火星星点点,唯太极宫黑如死星。

生辰那夜,自上而下一场寒雪,从天落地,从远到近,从小到大。

我举着宫灯踩着小雪奔至永乐殿。

一路上,依旧见不到半个人,那天的太极宫像是一座无儿无女的孤城。

冯太后无心无力,那夜唯一一条生路,只在永乐殿。

我不得不求,我必须得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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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青梅
连载中嬴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