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王乂城呈疏长安,王卿欲要弃西南,北上追随圣人。
我在紫宸殿,令祝贵人在黄纸上写,命英王,王卿,穆将军稳住西南各州,不许黄贼的残部响应平卢,直至天下收复,八方太平。
益州,圣人要派亲信去守,西南,太后意在李王就藩。
李朝天下,王臣不许擅动。
太后,圣人,从京兆斗到西南,无处不在,无休无止。
冯太后,薛太妃,你死我活。
圣人,齐王,各自为战,各为其母。
薛家必死无疑……可我,想救竹枝。
宁王妃不知所措,她淡然说着,嫁进王府才一年,和宁王没有孩子,更没有多少交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长安的女子嫁到李家,枭首也好,腰斩也好,流放也好,囚禁也好,荣华也好,富贵也好,养尊也好,处优也好,她早就是李家的奴婢,太极宫的冤魂,是苦是甜,她自己担着,是生是死,总之,她不连累窦家……
窦怙儿漠然认了命,她父亲窦侍郎视她若无,她母亲窦夫人不许她认。
薛氏事发的第二日,嫂嫂带着她母家嫂嫂进太极宫。
大嫂嫂姓窦,怙儿是她的亲侄女,嫂嫂头回有求于我,我无不应允。
窦夫人怎容得女儿受苦受刑,连夜求到颜家,一夜不合眼,天一亮,这便求到太极宫,求到我跟前。
窦王妃病重,命不久矣,我命她同宁王分开,就这么将她送回了窦家。
我坐金銮殿,齐王妃跪于殿中,萧尚书为女进太极宫。
萧尚书有求于我,我亦有求于他。
“听闻萧尚书,多年前见过蛮娘?”我问萧卿。
萧尚书不答。
蛮娘,萧蛮娘,我的生母,我听说,她叫这个名字。
玉玺,凤印,都在我手中,只要萧家父女告诉我蛮娘的下落,我会让他们如意。
我不知我生父究竟是谁,也许我的伯父不是我的伯父,我的阿兄不是我的阿兄,我的侄子也不是我的侄子。
不过,我的生母必定是我的生母。
眼前这位萧尚书,若无错,他应当是我的亲舅舅。
宗谱上毫不相干,血缘上的亲舅甥。
我的外祖父是罪臣,外祖在成为罪臣之前,是前朝,是李朝的左相。
那时候,王相为右,萧相为左。
萧相不肯依附郭氏,请立襄王为太子,便遭前朝郭贵妃污蔑构陷,不清不白,被前朝皇帝下令腰斩,萧氏家主为保全族性命,便将罪臣一脉全部逐出。
外祖一家,儿郎皆死,女子入掖庭为奴。
萧尚书幼时被过继出嗣,他命里有寿数,因此得了性命逃过一劫。
我出生后,生母被颜家主母卖出长安,天南地北,不知踪迹,我打听到,只有蛮娘的亲哥哥去各处寻过,蛮娘的亲哥哥,就是如今的萧尚书。
“狸奴,你是要当皇后的,何苦再问蛮娘?”萧尚书反问我。
“我早不做这皇后了……”我怒道。
“奴与后位无缘,宫中有杨皇后,萧尚书莫要再提。”我恢复心绪,说道。
“洛阳侯,你该唤我一声舅舅。”萧尚书喊道。
舅舅?
寻不到我生母,不告诉我母亲踪迹,蛮娘不知生死,谁认你这个娘舅?
人人都说蛮娘生性狡黠,野蛮恶毒,心机深重,并非良善之辈,更不该与我有瓜葛牵扯。
冯太后说萧氏姿色祸国,童太妃也说蛮娘有倾城之容。
无人说她好,没人说她丑。
同样,男女老少,都不舍得送她去死。
至亲全死,家族抛弃,人在掖庭,善不善,恶不恶,蛮娘有何错?
蛮娘相貌妖异,性情不婉约,先帝鄙夷厌恶,我观摩先帝脸色,按着心思,先帝在时,我对生母,绝口不提。
祸国殃民,红颜祸水。
先帝,只爱他的江山社稷,自然厌恶蛮娘至极,先帝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他生来就是皇帝。
蛮娘,郭贵妃厌恶,薛太妃恨,前朝的襄王妃更是恨,她们恨蛮娘,连带着一同恨我。
我的生母诀别长安多年,颜家主母,郭贵妃,襄王妃,薛太妃,她们望着我的脸,依旧是对蛮娘藏不住的长恨和隐痛。
萧蛮娘,她早就不在长安了,却在长安女子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地从不消亡的齿痕。
我,是蛮娘的亲生女儿,自然有过之无不及,不论是祸国,狡黠,恶毒,野蛮,妖异,全都更胜蛮娘十倍。
当今圣人,最看中他的圣人之位。
鹤奴,也说我生得妖冶,一派祸国之相,他最是不喜。
陛下,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他同先帝一样,也是皇帝。
齐王妃看看了我,又看了看她的父亲,她不愿留在李家。
凤印玉玺在我怀中,放萧素素归家,只在我一念间。
为了女儿,萧尚书最终妥协,我凑近了听他说。
“蛮娘,活着。”
“过得可好?”我问。
“好,嫁了人,又生了儿郎,早不似从前了,也是个好娘子了……”舅舅告诉我。
“她在何处?”我追问。
我等着萧尚书答复,祝贵人连着咳嗽,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聋子听了刺耳。
“舅舅,蛮娘究竟在何处?”我下拜,跪求萧尚书。
在湘地,咳嗽声中我只听到这三个字。
“她说她此生都不回长安了,狸奴,你就当没她这个娘罢……”
这是那日萧尚书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蛮娘活着便好。
作为交换,我放素素归家,放她归萧氏,归长安,归兰陵。
送走窦怙儿,放了萧素素,我让竹枝离开齐王,远离薛家……
竹枝不肯依我,她死也不离开她的表哥,当然,还有她的亲姨母。
“腰斩的痛,流放的苦,你受不了的!”我好言相劝。
她说,她和表哥的夫妻情分比天还要高,竹枝说我生来就是要当皇后的,怎懂得寻常夫妻恩爱之情。
我说,齐王和齐王妃才是夫妻,大难临头,他们早就各自飞了,你是孺人是侧妃,齐王府的夫妻之情,暂且轮不上你。
她无奈说道:“你护着你的郎君,我也要跟随我的郎君。”
不可理喻。
我同她说生死,她与我说情爱。
皇位之争,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再不是儿时分粿子时的一人一半,谁的命分一半儿,谁的命丢一半儿?
如果说,圣人和齐王只能活一个,那我与竹枝也只能活一个。
竹枝为着她表哥,就是为了她自己的心。
我为着鹤奴,同样,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命。
“好,你我义绝,今日后,明日起,你生也好,死也罢,再不与我相干!”我哭着说道。
竹枝抹着泪,她为着她的郎君,哭着与我诀别,她离开了太极宫,离开了我,回到了齐王宅,回到了齐王身边,与李二郎一同被幽禁。
我望着她的背影,伤心大哭了一场……哭完了,便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