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多忧然,公主多茫然,宝玳多愁然。
我与沈家宝玳,分明是功臣之后,在天家面前,人如玩物,由李家人随意生杀夺予,一切天恩隆宠,皆是无上权力之下的假象。
太极宫,丽正殿,一时间,因福王一句谏言,以圣人一句纶音,乱作一团。
东宫殿下内里翻腾,怒目不言……一反常态,无遮无挡。
皇太子失态,失了东宫姿态,更失了储君仪态。
人人可见,处处可见,这并不多见。
福王,抢先一步磕头谢恩。
李三郎嘴里喃喃止不住,一如呓语,“谢皇帝恩典,谢陛下恩典,谢圣人恩典……”
反反复复,不休不止,如念经文。
皇太子斜眸下看,眼藏血色,我见他两眼欲杀福王,恨不能将其生剁,弃尸东西两市,喂予豺舅犬牙。
李家儿郎,凡觊觎至尊皇位者,皇太子殿下从生到死,不能容忍半分。
昔日的郭氏太孙皇命先陨,这时的福王王命一如亡命,此后的齐王横死凶夭。
帝君面前,储君的一言一行,应该慎之又慎,更需处处设防。
太子突兀显露了不臣之心。
圣人危疑,东宫危矣。
圣人,李朝的皇帝陛下,竟生满面笑意。
圣人喜为何喜?主上乐为何乐?
神鬼莫测,佛道莫知,世人难认。
鹤奴噤声,哑口不语。
圣人转而笑问我,“狸奴,你意下如何?”
急促间,东宫停了妒杀之意,死死看向我。
福王转瞬休止,同样看向我。
越王违逆本心也看向我,储位之争,兄弟阋墙,李六大抵是要睁眼瞧个热闹。
丽正殿,所有人的目光,全系于我一身,我并不欢喜。
殿中人安静无言,都在等我回话。
我意下如何?
我又能如何?
嫁去少阳宫,每日如履薄冰。
嫁去福王宅,每日含垢忍辱。
李家大郎,李家三郎。
我既不高兴嫁给太子,也不欢喜嫁给福王。
嫁给太子,嫁给福王,又或是齐王,有什么区别?
聪明能干的太子,一旦掌了大权,颜家未必有活路。
胸无点墨的福王偏存大志,颜家若追随李三郎,势必兵败身死。
太子憎恶我,福王嫌恶我。
东宫若废黜颜家,我进掖庭。
福王若宫变谋反,我进掖庭。
掖庭……掖庭……掖庭……
李三也许一语成谶。
那时的我想着,不论嫁给李家哪个儿郎,最后的归宿,不过是因罪罚去掖庭,永世为奴为婢。
少阳院,龙潭。
福王宅,虎穴。
若是当真能选,当真可以选,我宁愿脱了这层皮,丢了颜家姓氏,逃出长安城,远离洛阳城,再不问临沂琅琊,永生永世不入太极宫太初宫,不居东西二都,不与李家再有半点瓜葛。
圣人犒赏功臣,颜家功劳最大,东宫皇太子自然而然被赏赐给了颜家,陛下将鹤奴给了我,我并不想叩首接旨谢恩。
东宫之难,便是颜家之危,颜家之危,便是东宫之难。
先鹤奴,后狸奴。
东宫若不贤明,李家有的是儿郎。
颜家若不贤明,天下有的是门户。
我有用时,便是颜家的娘子,我无用时,便是颜家的杂种。
太子,福王,为了颜家在军中朝中的助力,不在乎我的嫡庶,更不会在乎我的生父。
他们兄弟,最该娶的应是我的兄长,或是我的伯父。
可惜,能娶的只有我,他们百般委屈,我更是万般将就。
祖父父亲死了,从前的事,那便一了百了。
颜家,善华,大哥哥,大嫂嫂,伯父,侄儿,堂兄,堂姐,族妹,我总不能不顾及他们。
“臣女无父无母,伯父是个深山老道,兄长是个愚汉蛮兵,圣人在上,狸奴全听君父之言。”
假惺惺的话,掺着半真半假,假仁假义。
我并不能真正得权抉择,说的话,自然也不能算违心之言。
嘴上忠君忠于陛下,手脚确是心诚,我牵着乐阳公主,顺势站在中宫身后。
颜家,忠李忠君,对李家的忠诚一如白水鉴心。
可我阿兄,护我胜过忠君,福王若以我为要挟,李家,长安,势必大乱。
圣人,不会无故打乱朝局平衡。
福王说的话,想做的事,是太极宫,满殿室所不能容忍的。
依我猜测,毋庸置疑,这又是一轮对东宫,对颜家的敲打试探。
是一场简单轻易的鞭笞刺探。
圣人究竟是敲打东宫,颜家,是试探太子的胆气,还是生死将东宫与颜家牢牢绑在一处。
我那时无从得知,在那之后,也不想得知。
这番道理,东宫理应晓畅明白,稀奇的是,太子却久不言声。
我话意言尽,自认言行无误,太子仍不错眼地看着我,只是他的脸上,不同之前,多了一层愠怒怨愁。
圣人停了脚步,双眼不再转动,笑声越发开怀,“狸奴,独你能说颜相是个深山老道,也只有你敢说永王是个愚汉蛮兵,朕可不敢啊!鹤奴,为何不出声?”
不是鹤奴,便是狸奴,问过狸奴,又是鹤奴。
太子之位,江山社稷,皇权君权,早已安安稳稳戴在东宫殿下的手上。
拱手让人,谁肯舍下?
太子母家非但不安分守己,反而生出无穷尽的麻烦。
东宫不能失了颜家,中宫也不能失了颜家。
太子之位,东宫越是在意,越是容易乱了方寸。
东宫殿下冒失不伶俐,差一点儿因小失大。
我暗暗盼着太子沉不住气,又不想太子失言害了皇后娘娘。
可惜,又可喜,太子若是沉不住气,那太子便不是皇太子。
鹤奴低头答曰:“儿臣,全凭父皇教诲。”
“太子需多读书。书,狸奴不必读了,再读就成精怪了……”陛下言。
圣人拨弦一句,我心中并不转轴,我实际样样门清。
圣人双眼如钩,鹰眼识人面相万无一错,李家诸多娘子儿郎,无一人全数承其智能。
我生来心催尖锐,善看人脸色事事恭顺,家里又是那般权势,若再日夜苦学圣人之言,经典道理,陛下怎会不多心?
我不再观太子面色,笑着应下,自然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