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后不许母家高官厚禄。
福王嚼舌卖主,李家家事,一跃跳出太极宫,落进了冯家宅院。
记得那一日,是菊月之初。
我本兴高无虞,奈何中途丧兴,面上无动于衷,只能私下偷着发苦。
我被人当众打回原形。
太子的马鞭打在福王身上,一下两下也在敲打着我,我将那日的一切,全部归咎于福王的心黑嘴毒,还有太子的道貌岸然。
那天,永福坊各路亲王,入后宫拜谒皇后问安皇妃。
圣人册沈家女儿为王妃,又择沈家儿郎尚主,圣意裁定,后妃、皇子、皇女不可翻覆违逆。
沈女嫁皇后子,沈男尚淑妃女。
沈家的女郎男郎,独圣人见过,皇后淑妃未曾瞧看。
那日,皇后召见沈家女儿,也召沈家郎君一并入宫。
圣人百日屠戮赚杀长安,皇后宽慰十方三月有余,公主皇子后妃为先帝守孝将近半年,丧期未满,六宫中人业已除服。
国孝期间,李家皇子不敢往靖恭坊跑,都只敢在宫中,在皇后的准许下,玩一玩步打球。
仙居殿外,我与华阳公主、安阳公主一队,溧阳公主、丹阳公主、寿阳县主一组,金阳公主、淮阳公主、竹枝一行,沈玉律、李七、李八合一伙。
那时人人玩性正酣,丽正殿的宫娥悄然忽至。
宫娥贴着我的耳,小声“告密”,“福王入宫,还带了冯国舅,大王为给国舅封官一事,正在皇后殿中叫嚷。”
冯家家事不好声扬,我亦不便在场,可丽正殿现住着的,是疼爱我的皇后娘娘,一时顾不得那些琐事,即请潆阳公主上场,我匆匆赶去丽正殿,连手里的球杖也忘了丢。
丽正殿外。
女官宫娥跪在殿前,皇后独有的花树十二钿弃在地上,细看,零零碎碎委了一地。
小宫娥抽噎低泣,“是国舅砸了后冠,与奴婢们无关。”
皇后后冠尊贵无双,前朝历代常设专人看管,国舅此举,大逆不道,可视同谋反。
长安城,富贵人家,物件比人命贵,更休说太极宫。
皇亲国戚的罪责,挨罚挨骂的多是无名无姓的小宫娥。
国舅无理,小宫娥纵然无错,看管不当,不拿命护,无措也是罪。
皇后仁德,宫中女官却要按祖制宫规处置,我看着女官对着宫娥说道:“不要声张,拿去尚服局修补,好生看管便好。”
两只小宫娥擦了泪,连连说是,保管好后冠,一前一后退出殿外。
殿门前,除了女官宫娥,还有越王李六。
越王垂首垂手,站立在门前,这日初一,越王也要进宫同皇后万福朝拜。
殿内。
“母亲为何不肯给舅舅官位?舅舅既不要王位也不要相位,只要公爵尚书之位,舅舅已然……很是体贴母亲。”
说话之人,是李三,他的声音令人作呕。
皇后言:“昔日,庆王府遭难,郭氏一族迫害,冯家舍弃王府,从前不能同患难,往后也不必同富贵!冯家无功无劳,自然无官无爵。”
一听不必共富贵,无官无爵,国舅急切着抢白争辩。
“姐姐说话好没良心。若无冯家‘假意’舍弃庆王,郭氏一党如何相信,大王大势已去?若无冯家,大王难登帝位,我们冯家,就该得首功。再说,若无冯家,姐姐如何嫁进庆王府为正妃,若无冯家,王妃如何为正宫皇后?太子如何做了东宫太子?皇后姓冯,太子母家姓冯,这便是冯家最大的功劳,冯家如此劳苦功高,享一州封邑也不为过。天底下哪家女子不为母家,独姐姐正直清高?你弃弟媚主,弃族魅上,枉为人子,何苦再做这正宫娘娘,不如改住西宫,退位让贤,退位让薛好了。”
抛弃为真,假意为假。
说话之人,正是如荻的恶父,冯后的异母弟。
皇后长声冷笑,命人要将国舅赶出殿外。
乐阳公主瞧见了我,跑出来牵着我的手,躲在我的身后。
“五娘,五娘……”
越王唤我,示意我不要入殿,他想要我避事。
皇后在内,我没有至殿不入的道理。
“阿颜,进来!”
说话之人,是太子。
这日初一,东宫殿下自然也要入宫拜见皇后。
我闻声入殿,乐阳公主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的突然出现,让李三眼红发狂。
他怒声冲我嘶吼,“杂种,滚出去,这是我李家的太极宫。你一个不知生父的犬杂种,沾污了李家的地,滚出去,滚出李家的长安城!”
“还有你,皂红出身。一个低贱的商户女,妄图攀附皇子龙孙,杂种贱户,都想玷污天家血脉,滚出去!通通滚出去!”李三指着殿内的沈宝玳,破口大骂。
我面上无波澜,宝玳亦是安之若素,无悲无戚,无哭无泪,我们皆是习以为常,仿佛置若罔闻。
但,在我与之平静的外表下,我嗅到了相同的隐忍不甘痛恨憎恶。
从永福坊,到太极宫。
从天子脚下,到天家皇城。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杂种之名,与我如影随形。
圣人杀尽长安,罪该万死之人,主上的屠刀反而将他遗漏。
“太子!”皇后盛怒。
马鞭扬起鞭红了福王的血肉。
“太子,你我同为皇嗣,你怎可打我?”
殿下的马鞭不曾停下,李三的声音也不绝口。
“李君清,朝臣莫要说你贤德,你阴险歹毒,要毁我容貌,永绝本王继位之可能。”
“太子啊太子,枉你贵为皇太子,还需娶你这个杂种,才能稳坐东宫之位。你不如改姓颜,再把咱们李家的皇位,奉送给颜家。”
李三疯言疯语,一字一字把布帛上的刺绣挑断,话中存真,一点一点将锦绣之下的破布褴裳示于人前。
这是太极宫心照不宣的大事。
他说中了我的难处,同样,戳中了太子隐痛。
李家的隐痛,颜家的难处。
太子的马鞭,重重鞭打李三郎,一鞭一笞,自然不是为我这个杂种,是专为他少阳储君,神圣不可侵犯的太子威严。
女官内官皆不敢乱动,皇后怒而动气,勒令三郎住口,福王偏不休口,“母亲,你一心偏袒鹤奴狸奴,鹤奴他不过是生得早,生了个好皮囊,狸奴一身灵窍,更是个狸猫托生的妖精。”
“起事灭郭,迎接王相,看望王叔,李家事,天家事,天大的事,事事皆由他们二人主理。母亲,你也看看你门外畏缩得不敢动弹的小儿子,瞧瞧你啼哭胆怯的小女儿,再想想你面前最不得宠,也是最孝顺的二儿子,我们兄妹才是母亲亲生的。”
李三指着太子,看着我,“长安城太极宫,上至王侯将相,皇亲国戚,下至世家公卿,贵族小官,人人都要讨好他们二人,他们不论犯什么错,只要求一求,哭一哭,母亲见他们生得貌美可怜,万事都可原宥。”
“鹤奴,他不过是生得早,只早我一岁,偏偏占了个嫡长之位。太子殿下,你休要太得意,李朝历朝历代还未有皇太子能够安然继位。狸奴,你这个杂种,早晚有一日,你会被罚去掖庭,百世为奴。”
李三想当储君,想当太子,想当圣人,迫不及待,丝毫不加掩饰。
“三郎……快快住口,滚出去,滚出去!”皇后指骂,宫人推着福王。
“让他说!”
一道天外之音,呵止万物,声从殿外来至殿内,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