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太极宫废除昏君,观音寺斩杀妖女,各有各的混乱,各有各的正义……
太极宫,我请王相主持大局,我让颜相为我出观,这其中,本无第三人,不曾想,王相颜相裹挟裴相,一同前往太极宫。
三相群臣欲废除天子。
王相主张便在舒王衡王之中,择定新君,颜相推举李十一郎肃王,李十四郎寿王……裴相说嫡说长,竟说越王。
观音禅寺。
“你这恶女!”
广成王大骂。
“你这妖女!”
李君洺大骂。
“是你……是你害得天子不像天子,皇帝不像皇帝……”
“今日,我主即便要臣性命,判臣死罪,本王势要杀你!”
广成王大的剑刺向我,我并不躲藏。
昏君赶到时,若非凉国公主以身护我,想来,我早已血肉模糊。
那天过后,天子仍是天子,而我依旧活着。
那一日,在太极宫,圣人罢免裴相全族,在观音寺,广成王被天子赶出京兆……
颜麒,李君洺,受昏君指使委派。
杀人诛心,一而再,再而三。
昏君羞辱人的法子,从前至此,数不胜数,我数不清。
我浑身都是血,广成王的剑不曾伤我,它割破了圣人的袍。
这是心伤,不是新伤。
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昏君磨我之心,一世不绝。
一切折辱,所有羞辱,未能使我消沉,我怎会坐以待毙,我必要疯狂报复。
他有皇权在手,我知我斗不过皇权,可我绝不低头认输。
鹤奴,他纵是天子,亦有心术权域抵达不到的地方。
我心生起波澜,后又平静如水。
那年中秋,陛下寿辰,明月如灯。
长安灯火欢笑,太极夜宴宴客天下,李家天子,却不在长安太极。
那夜圆月,昏君与我同拜皓月。
桂子树下,皇帝陛下笑着,他在我耳边与我说话,他让我永永远远记住这一夜,他让我永世不忘天子寿辰。
鹤奴笑,我也笑,我把皇帝所言,一字一字归还给天子。
我也要他生死记住这一夜。
笑完了,说完了,我与之同拜凉国公主。
那年中秋,陛下生辰,他的一生,我的一生,就是由此,走向最后终局。
花前月下,圣人走时,拿走了一壶杏花酒。
昏君走后,我跪地与凉国公主明说去意。
公主无言,她听进心里,摆手全当不知。
拜别公主,我孤身一人回房。
才走了几步,我撞见无垢子,无尘子在暗地背着人泣泪。
无垢子,无尘子,观音禅寺,凉国公主身边的小娘子。
天子寿辰,侍女啼哭。
若叫那昏君瞧见了听见了,又不知要闹出多少是非。
我把无垢子,无尘子引到我房里,让她们在我房里诉泪。
原来,自从李家天子住进观音禅寺,祝公公,常公公陪侍圣人,这两位贵人理所当然占了无尘子、无垢子的住处。
无尘子,无垢子,被派去与南无,昙无同宿。
无尘无垢年小,南无昙无稍长。
“南无姐姐想侍奉天子,不愿再侍奉公主。南无姐姐说,若得陛下临幸,便能得天下无尽福禄。”
无尘子大声哭。
“昙无姐姐说公主寿数将尽,姐姐不愿在这寺庙蹉跎到老,她想入太极宫,她不想守着公主,她不想苦守观音禅寺。”
无垢子跟着哭。
南无,昙无的住所,邻近天子寝居。
“昙无姐姐唯恐陛下喜欢奴,她只许陛下喜欢她。”
无垢子委屈极了。
“南无姐姐不许奴婢侍奉圣人,她说圣人只能由她侍奉。”
无尘子越哭越厉。
南无昙无,不许无尘子无垢子,再住她们的屋子。
无尘子、无垢子不知所措也不敢声张,更不敢与公主哭诉,只能与我哭诉。
“她们不肯收容,只能委屈你们今夜与我同宿。”
我帮她们擦了泪,告诉她们。
“明日,陛下就回长安太极宫,等天一亮,你们就能回到原处。”
我把明日之事,提前透露。
“当真?”
无垢子,无尘子异口同声。
我点头。
明日,圣人就会离开观音禅寺。
那夜天燥,无尘子笑着擦洗了泪,她宽衣睡下。
我盯看不懂的佛经发愣,无垢子为我掌灯,她问我。
“娘子,太极宫好吗?”
“昙无姐姐,南无姐姐怎么都想去皇宫?”
“你说她们能做皇妃吗?能得宠吗?圣人会喜欢她们吗?”
沉思许久,我告诉她,“在李家太极宫,若有幸做了圣人,那便是千好万好,若是做了奴婢,那就没那么好了,也就不太妙了……”
圣人,阴晴不定,喜恶更是瞬息万变。
陛下言行羞辱,天子动辄折辱,太极宫不是个好去处。
至于昙无,南无,能不能得宠,能不能做皇妃,谁也不知。
我说完,无垢子嘻嘻一笑,她说我奇怪。
“太极宫只有一个圣人,却有数万奴婢,想做天子,这样的话,只有娘子敢说。”
她说笑着,眨着困意,我推墨动笔,轻描淡写,写下一封遗书。
我让她去睡。
“娘子还不睡?”
无垢子问我。
“今夜烦闷,我去渭河边走走,看看月落日出,不必等我,你们自睡罢……”
长安八水,观音禅寺之后是山。
山之后,是长安渭水。
“是。”
无垢子宽衣,拥着无尘子入睡。
我将那封遗书夹在佛经里,放在最显眼处。
上写着我要去寻童太妃,昭阳长公主……意味不明,却无半字假话。
我将房中灯火吹灭,提着灯,不曾推门,我跳窗而走。
观音禅寺后,那条隐秘的山口小路上,阿湘袁小等候已久……
我们走到渭河边,我自然不是要投河,更不是看圆月等日出。
我们顺着渭河走,我放下灯盏,我将帷帽丢进渭河,我落了一只履,我将珠钗首饰怒沉,我将我便面的骨扇丢入水中。
浑身上下,唯有凉国公主所赠的那串佛珠,我不曾丢弃。
那枚半残的玉璧,也该一同丢进水里,当真如此,那便有了破绽。
留着,有胜算,丢弃,我必输无疑。
那年中秋之夜,天子生辰,我们顺着渭河,绕过观音禅寺。
那一夜,李家安阳长公主生产。
我佯作投身渭水,实则逃出观音禅寺,趁着西都夜不宵禁,混在人群之中,悄悄潜回长安永兴坊。
李姩姩在痛苦,李媁媁在祈祷。
华阳祈祷上天,她请上苍赐姩姩一个女儿,一个似母妃又似昭阳的小娘子。
婴儿一声啼哭,安阳长公主诞育子嗣。
奴婢尽数退下,我揭开帷帽。
华阳欢欢喜喜抱着稚子,才看了一眼,她先是大笑,接着大怒道:“丢出去,丢去喂狗!”
她把婴儿抛掷给我,我稳稳接住,心生疑窦,我看了一眼稚子,即刻归还安阳。
“是该丢出去喂犬。”
我咬牙附和。
华阳不喜稚子,我亦不喜婴儿。
姐姐不喜,姊姊不喜,姩姩学着我们,跟着不喜她拼死诞下的小娃娃。
公主把幼儿丢给驸马,穆驸马岂会怀抱幼子。
无奈,抛掷了一圈,最终,沈驸马将小儿搂在怀里。
幼儿啼哭,驸马拍哄。
沈驸马对穆驸马说,“这分明是你的儿子,怎的像极了太极宫圣人?”
穆驸马冷面不言,华阳长公主拍案大笑。
媁媁的祈祷,没能求来一个像母妃、像姫姫的小娘子。
倒是迎来一个肖似那昏君的玉面小郎君。
安阳自小最爱娃娃,那夜之后,李姩姩终于得到了最漂亮的小娃娃,她怎会不爱?
次日,我藏在公主宅。
小郎君一时哭一时笑,姩姩与我一齐逗弄。
穆驸马回府,他道,昨夜,圣人醉酒,就在观音禅寺,临幸了凉国公主的婢女。
一夜,两个。
皇帝醉酒,在佛寺之中,在祖宗眼皮子底下,行男女污秽之事。
那昏君竟还穿衣不认。
凉国公主大怒,连夜带着婢女入太极宫,为抚慰李家祖宗,此事由冯太后做主,兴庆宫将这两个娘子纳入后宫,一个封了才人,一个赏了采女。
张才人,王采女。
南无姓张,昙无好似姓王。
陛下醉酒临幸婢女?
那昏君的酒量只有半杯,半杯醉倒,如何趁醉宠爱临幸?
糊涂醉酒,这不过是人上人底下人,帮着昏君遮羞的借口。
道貌岸然,装模作样,那昏君装腔作势,少年便有。
夜晚,华阳满脸泪痕满身辛劳,回到兴宁坊。
京兆疯传我投河自尽,为遮掩我的行踪,李媁媁沈玉律连着去渭河边为我哭了半个月。
我躲在公主宅,日日不出。
渭水在上,连着八水。
半个多月,昏君在长安八水,搜寻我的尸身,一刻不歇。
天子不停歇,公主却哭不动了,于是,我狠下心请如荻抱着小长安,带着阿湘袁小去渭河边丢撒纸钱……
这阴间的钱,自然是丢给我的。
金纸随水而流,飘在昏君的眼前,黄纸随风而去,贴在颜家主母的脸上。
昏君寻遍京兆水域,没摸到我的尸身,只打捞起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他不甘心,他不言弃。
他回过神来,他回到长安,他立即下令封锁整个长安。
鹤奴,回长安的那一天,正巧,我走出长安。
那年秋冬,陛下翻遍整个京兆,上天入地,他一寸一寸的找,六军日擒夜拿,包围北地南郊,长安军民仿若战时。
而我,哪儿也没去,我就在我的京兆长安。
我在李家皇陵当守陵宫娥,我在母妃和姫姫的陵前跪了半秋半冬。
我遵守我的遗言。
天子缉拿,昏君通缉,我就在天子脚下,我就在昏君眼前,守陵人檀霁月替我遮掩。
小寒那日,我的生日,童太妃,昭阳长公主的忌日。
我在陵前跪拜,檀郎君从长安回来,颜麒颜麟随他而来,他哭着说话,他说他不该帮助我欺骗圣人,他说他心有悔意,他说皇帝陛下病重,此生只余三个月的寿命。
他说,也许,鹤奴再也尝不到来年夏日的杏。
一秋一冬,圣人的身泡在水里,天子的血,顺着长安八水,潮起潮落,一点一滴流干了流尽了……
颜麒颜麟告诉我,他们的祖母,性命垂危。
昏君的伎俩又多又毒,我不信。
主母的招数又杂又恶,我不信。
檀霁月的眼泪,我信。
颜麒颜麟的眼泪,我不信。
“陛下,在太极宫,他想见你。”
“祖母命不久矣,她只想见你。”
三个月。
命不久矣。
紫薇花沾满了紫微血,天子折戟归天。
我回到长安,在朱雀大街上,我不曾抉择踌躇,策马扬鞭,我再一次回到了太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