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云飞翼本不欲张扬,奈何各族纷纷前来道贺,他只得大摆宴席,宾客从白日饮至晚上,依旧兴致高昂,无人离去。

主屋院子里,夏管事垂手而立,恭声询问云夫人:“夫人,可要安排洞房之礼?”

云夫人闻言失笑:“两个娃娃要什么洞房?”

管事是只虾灵,头顶上的两根长须迟疑地颤动:“夫人,便是戏台上唱姻缘,也要唱个圆满。少主人这是回秉天地的礼,总得揭个盖头喝个合卺酒,才算全了这出戏呀。”

云夫人觉得是这个道理,便道:“也罢,那便让他俩走个过场吧。”

自拜完堂后,秦拓又被带回了厢房,远处的喜宴喧闹声裹挟着丝竹管弦挤入门扉,显得室内更加安静。

他渐渐恢复了些力气,拿出揣在怀里的那颗金球,掂了掂,估摸着这怕有四斤,足够十五姨和他安稳度日。现在只需要待到宾客散尽,便寻个机会逃出谷。

门轴吱呀,他立即歪向床柱,软了筋骨做无力状,并挡住那被割掉金球的床栏。

屋内涌入一群家仆,撤去残羹,将狼藉桌面打扫干净。

一名家仆冲着他咧嘴一笑,手里拿着的红盖头艳得刺目:“少奶奶,按照规矩,您还得再盖上。”

秦拓由他给自己盖上盖头,按捺住将那盖头扯掉,再揪过家仆揍一顿的念头。

“……我不去,不想去。”

云眠被云夫人半牵半拽地领进门,看见坐在床榻上顶着盖头的秦拓,嘴巴撅得更长。

“快去。”云夫人指尖在云眠后背轻轻一推,“娘刚才教你的,去把秦拓哥哥头上的红布揭了。”

云眠扭了扭身体,小黑靴在地上蹭:“我不去,娘你去。”

“那可不行,娘又不是新郎官。”云夫人眼里漾出笑意。

云眠的眼珠转向旁边的老仆:“福伯去。”

“哎哟我的小少爷,那可是你的娘子。”白发苍苍的家仆弓着背,“红盖头得由新郎官亲手揭才行。”

云眠不情不愿地挪前,停在了秦拓身前,又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云夫人。

“去吧。”云夫人鼓励道。

云眠慢吞吞地转回身,踮起脚尖,一点点扯掉秦拓头上的红盖头。

盖头下的脑袋垂着,只有云眠这个角度,才能看见他的脸。

那脸上布满寒霜,黑沉的眸子犹如淬了冰。云眠呼吸一滞,仰头呆呆地和秦拓对视着。烛花突然爆了个响,惊得他一哆嗦,惊慌地往回跑,扑进云夫人怀里。

“娘,他在瞪我。”

云夫人看向秦拓时,他已经抬起了头,神色和目光都很平静。

“哪有瞪你?你看岔了。”云夫人轻抚着云眠的背。

“他好凶哦……”云眠靠在云夫人怀里。

秦拓既没动也没出声,只垂下眼眸抿紧唇,搁在腿上的双手慢慢握紧。落在旁人眼里,便显出几分隐忍的委屈。

云夫人略带责备地看了云眠一眼,又命婆子去倒酒。

大家都开始忙碌,云眠亦步亦趋地跟着云夫人,眼睛则紧盯着秦拓。

秦拓坐在床边,却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突然朝着云眠龇牙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看着有些瘆人。

“他,他在对我笑!”云眠一个哆嗦,想起奶娘的那些话,赶紧对旁边的家仆道,“他不听话,你们把他放回轿子里,我再去踢两脚。”

福伯道:“少奶奶在对你笑,这是心里欢喜呢。”

“我不喜欢他笑。”云眠小声哼哼,“去拿条棍子来,他要笑,我就打他。”

“这可使不得,小少爷,你得疼惜自己的娘子,不能动辄打骂。”

云夫人历来温和的脸也变得严肃:“你方才如何答应娘的?说要好好待秦拓哥哥,可还记得?”

秦拓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有些难堪地扭过脸。

丫鬟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摇头。

接下来便是喝交杯酒。说是酒,实则只是两盏花露。云眠说什么也不肯再靠近秦拓半步,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他便把身子往下坠,像滩水似的往地上溜滑。

实在没法子,只得由婆子分别捧着云眠和秦拓的盏,隔空做了个交杯的架势,再喂他们各自饮下。

依照礼制,两人还要发束相结。云眠平常最珍惜自己的头发,便抱着脑袋四处窜。但刚钻进圆桌下,肩膀就被按住,眼前闪过一道寒光,耳边响起一声咔嚓。

“成了。”喜娘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捏着小股发束,喜滋滋地道。

喜娘将两束头发编在一起,那乌黑粗硬的自是秦拓的头发,而缠在其中那细软泛黄的发丝,便是云眠的了。

“恭祝小少爷与少奶奶永结同心。”

满屋道喜声中,云眠捋了捋颊边那短了一截的头发,嘴巴一瘪,泪珠儿又滚出了眼眶。

终于完成了合卺礼,前面花厅还有一群女客需人作陪,云夫人一直守着云眠也不行,便留下家仆阿福,自己去花厅。

“娘你去哪儿?我也去。”云眠见她要走,慌忙跟上去。

“眠儿乖,你就留在这儿,娘很快就回。”云夫人朝阿福使了个人眼色,“去把二将军拿来。”

蝈蝈笼子一到,云眠立刻被吸引,嘴里说着要跟娘一起去,人已凑到笼前,鼻尖都快贴上竹篾。

云夫人趁机抽身,出门前瞥了眼,见云眠正撅着屁股逗弄蝈蝈,秦拓则安静地坐在床畔,眼睫低垂,姿势看着有些拘谨。

到底只是个孩子,刚来时浑身长刺,想来只是因为不安。现在熟了一些,便卸下防备,显出原本软和的性子。

云夫人这样想着,看向秦拓的目光也就更加怜惜。

她前脚刚走,后脚厨房就来人唤走了阿福,屋内只剩下了云眠和秦拓。

云眠逗弄了会儿蝈蝈,忽觉四周安静得过分,一回头,发现人都走光了,房门也已关上,慌得喊了一声福伯。

“小少爷,福伯有事离开了,您和少奶奶要在屋子里坐上一个时辰。”门外传来家仆的声音。

云眠拎起蝈蝈笼子,飞快地走向门口,踮起脚去拉门栓,却发现房门打不开。

“你们把门开了呀,我要出去。”云眠拍着门。

门外传来家仆的声音:“夫人吩咐了,您如果要出屋子,就带您去先生那儿背书。”

云眠顿时没了声音,抬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您别怕,小的就在门外候着。”家仆又道。

相比背书,他还是更愿意留在屋内,便站在了门旁。

秦拓见屋内没有其他人,也就不再装出无害状,起身走到桌旁,在果盘里拨来拨去,最后挑出一串葡萄。

他吃着葡萄,漫不经心地踱步,摸摸墙上嵌着的夜明珠,拿起架上金灿灿的脸盆,端详片刻后,便在云眠的注视下,在盆沿上咬了一口。

云眠看得倒抽了口气,小声制止:“你不要吃脸盆啊。”

秦拓发现那脸盆并非真金,舔了舔齿尖,兴致缺缺地将它丢回原处。

他在屋内走了一圈,站在门旁的小孩眼珠子跟着他转,他却没有扫对方一眼。

最后回床上半躺着,懒洋洋地闭着眼,琢磨着接下来的计划。

酒席差不多该散了,现在谷里人流纷杂,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云眠提着蝈蝈笼子,见秦拓没有再露出凶相,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也不再那么害怕。

他斜靠墙壁,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木刺,眼睛频频看向床上的少年。

他想和秦拓说话,但拉不下脸先开口,便希望秦拓也能看他,在对视的瞬间接受到暗示,再主动同他说话。

可他将门框抠得嚓嚓响,脚尖一下下轻踢着房门,秦拓只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始终不看他一眼。

云眠索然无味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以后你就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为夫了。”他声若蚊蚋地道。

既已顺利开了口,云眠的话就像开了闸,开始滔滔不绝。

“以后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会对你好。我给你吃好吃的果子,还有糕。你可以陪我玩,一起吃奶娘的奶,只要你乖乖的,我也不会打你……”

秦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唯有眉心处几不可察地跳了两下。

“娘子,你会作诗吗?我爹爹会做诗。”

“娘子,你会吟诗吗?你懂不懂吟?啊?你懂不懂?”

“娘子,你会玩草蝈蝈吗?石人打仗呢?蟀婆婆骑大马呢?”

“娘子,娘子,娘子……”

秦拓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隐含着怒气:“不会。滚。”

云眠大失所望,撇了撇嘴:“你什么都不会,那还怎么做我娘子?你快去学吧,学会了陪我玩,我就不休你。”

秦拓缓缓侧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幼童。目光在那顶可笑的假发上停留了半瞬,又挪到支棱在假发侧的两只小角上。

“你再聒噪,我就把你头上那两个饽饽割掉。”

他声音轻得有些飘忽,却透出威胁意味,目光也满是寒意。云眠顿时想起这个人其实挺凶,有些瑟缩地往后退了半步:“这不是饽饽,这,这是我的角。”

“我管他是饽饽还是什么,只要你再出声,我就将它割掉。”秦拓眯起眼睛。

云眠像是被吓住了,果然没有出声。但秦拓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见他闭紧双眼,慢慢咧开了嘴。

“不准哭!”秦拓不耐地喝道。

“呜……”云眠低声呜咽,不停抽着气。

炎煌山的雀娃一个比一个皮实,那刚学走路的,就算摔得满脸青紫,哼哼两声就算了。秦拓何曾见过这般娇气的小东西?眼见云眠抽抽搭搭,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很是烦躁。

他原本不想搭理,却听见院墙外传来云夫人和丫鬟的对话声。他倒是不怵云夫人,只是不愿她把这事捅到云飞翼那儿去。

那老长虫护犊子得很,若是知道小长虫被他吓哭了,指不定又要让他吃些苦头。

“别哭了,闭嘴!”秦拓低喝。

但云眠也听见了云夫人的声音,顿时得了依仗,哭声瞬间拔高,还恨恨地道:“我,我要哭,我要给娘告你,我说,我说你要割我的角。我还要给爹告,让他把你休了,我不做你的为夫。”

秦拓脸色阴沉下来,眼见云夫人就要进门,而云眠还在控诉,他迅速起身,抓起桌上的茶盏,将茶杯盖塞进云眠手里,反手将茶水泼在自己衣襟上,再扬起手掷落。

茶盏砸在床前地面上,碎片四溅,发出砰一声脆响。

云夫人推门进来,先看见地上的青瓷碎片,继而扫过秦拓湿透的前襟和云眠手中的杯盖,眉头渐渐蹙起。

“眠儿,你对秦拓哥哥做了什么?你泼他水?还打人了?”她声音透出几分严厉。

云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忘了哭泣,只拿着杯盖,转头呆呆看着她。

“我做了什么?我,我,好像,好像……”云眠反应过来,伸手指着秦拓告状,“他在吃脸盆,我不让他吃,他就要割我的饽饽。”

秦拓垂着头坐在床边,胸前茶水淋漓,搁在膝盖上的双拳紧握,却抿着唇,一脸隐忍。

“哇……娘我没有打他,是他自己泼自己水,自己砸杯子,哇……”

丫鬟们迅速将地面清扫干净,云夫人再抱着云眠离开。房门关上,屋子里没有了其他人,秦拓听那委屈的哇哇大哭声越来越远,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他脱掉湿衣,换上家仆送进来的象牙白锦缎衣衫,踱到窗边,悄悄往外看。

丝竹声渐渐停歇,守在门外的人也撤了,想是前院的宴席已近尾声。

他心头一阵狂跳,虽然有些诧异竟没人守着自己,但也知道这是离开的机会,便立即从床下摸出藏好的金球,又取下帐钩,用它撬出墙上的那颗夜明珠,一并塞进怀里。

房门轻轻开启,闪出来一道象牙白身影,再飞快地融入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娘子,啊哈!
连载中秃子小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