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董宛坐在铺着软垫的马车内,怀中抱着腊梅纹样的掐丝珐琅手炉,等着城门外的士兵盘查照牒。

侍女瞧见董宛神色恹恹,忙将鹅绒锦被从董宛腿上拿起,向上拢住董宛的身子,“小姐可是昨夜没休息好?今晨赶路,舟车劳顿,小姐可要开窗透透气?”

“不必了,大概进了城门,不久也便到了。”董宛轻声答道。

董宛并非足月生产,因而先天不足,自小便比常人易感风寒。

董宛幼时随父母住在京城,一次家宴上,照顾董宛的嬷嬷稍不留神,让四岁的董宛在雪地里脱了披风玩闹,董宛自此便患上了咳疾,董宛小小一点玉雪可爱,咳疾发作时浑身震颤,双眼充血发红、噙满泪水,教人心疼不已。

董家人丁稀少,只有董宛父亲董执一脉,董执乃是贫苦书生科考出身,父母早已亡故,无有兄弟手足;而董宛外祖乃是先皇在位时的太子太傅,官至二品,桃李满天下,家中也只有董宛母亲一个独女。

先皇薨逝后,董宛的外祖便告老还乡,建造了一处江南园林居住其间,亭台水榭,珍奇花草,文人意趣,天人合一。外祖年迈时醉心于道家隐逸逍遥之学问,便将这一处园子取名为“壶园”,取自“鼎里坎离,壶中天地,满怀风月,一吸虚空。”

虽是辞官告老,外祖清贵有鉴裁,三十年奉职翰林,十五年主考科考,才德卓绝,天下文人奉之为表率,因而往来宾客、登门递帖者皆是显赫显贵、风雅文艺之士,络绎不绝。

董宛外祖归乡养老,与独女分隔千里,得知孙女病弱畏寒,咳疾迟迟不愈,而北地苦寒,外祖心急如焚,不顾年迈之身,从平江府亲自来到京城将董宛带走,只教董执每年春暖花开时派人来将董宛接回京城与父母兄长团聚,平日就留在外祖身边读书养病。

最初几年,董执总在立春过后不久将董宛接回京城,平江府与京城远隔千里,奔波劳累、寒暖相冲,董宛回到京城后总会病上一场,要卧床修养多日,咳疾才能稍有好转。后来董执夫妇便也不执着于将董宛接回身边了,只是常常寄些礼物信件以表挂念。

如今董宛行将及笄,母亲骤逝,董宛只得在冬天动身前往北地,十年来在祖父母身边,董宛的身体已然被滋补保养得如寻常人一般了,祖父母无微不至,整个壶园的奴仆侍婢领了老太傅夫妇的命令,更是对董宛处处呵护。

临行前外祖母命人带足了烧手炉、袖炉、被炉的银骨炭,亲自用鹅绒锦被、皮毛大氅将董宛裹得密不透风,又着人将马车用油纸封死,免得冷风漏进来。祖父忙在一旁说、拦住:“又是烧炭,又是封窗,你这是要将宛儿毒死不成?!”

董宛回想起离开壶园时外祖父母的依依不舍,想到他们一把年纪,独女病逝他乡,孙女也要离开他们,心下万分不忍,只盼着回府安顿下来后快快给他们写封信,叮嘱他们要保重自身。

昨夜里似乎有一队兵马来到驿站边专门招待官员、贵族及亲眷的候馆查问,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董宛觉浅,一整夜都难以安枕,故而今日神色疲倦。

董宛与母亲并不十分熟悉,但积年以来对母亲还是无比思念,幼时母亲送走董宛时说过:“小宛儿乖乖养病,保重身体,宛儿身强体壮了,母亲便亲自来接宛儿回家”,这些年来的每封家信,母亲也都会提到思念宛儿,小到睡前漱口、喝果子饮要烧开晾温,大到读书、与人交往,母亲都会详详细细写在信里,除此之外,但凡有什么董宛喜欢、想要的,不出一月,便是天上的星星,母亲也能在京城找到,差人给董宛送来,母亲还在信中说过自己为宛儿攒了许多好看好玩的宝贝,只等着再见到宛儿。

如今董宛能有机会回到京城,却是因为母亲突发急病离世,一路上眼泪早已经哭干了,如今欲哭也无泪,只能闭目回忆那已经有些模糊了的温柔慈爱的面庞。

“这便是董执先生家的女公子了?”

董宛听到马车外传来的声音,听这人的语气有些随意,似乎不是一般核查身份的士兵,倒像是比父亲的身份还高些的年轻公子,音色是沉寂如雪,却好似端了一副混吝不羁的腔调。

董宛想了想,自己从平江府到京城,初来乍到,凡事都要格外妥帖些,以免在外给董府和外祖家惹来闲话。

如今既已被窗外那人认出了身份,何不打开车窗直接询问其有何指教。

董宛于是轻轻抬手,解开窗扣,窗外那人骑着高头大马的影子被投射到糊窗的油纸上,董宛看这架势,略微迟疑了一瞬,便在打开木窗前先行拉起了车内的小窗帘,不想被这人瞧见自己的模样,才隔着帘子轻轻推了推窗户。

“臣女董宛,见过大人,不知尊驾有何......?啊!”

一把雁翎刀的刀柄重重撞在了窗棂上,董宛只得向外推着窗撑住,否则稍一失力,刀便要顺着掉进车里。

“董小姐昨夜未能安眠,都是在下的不是,还望小姐原谅~”

这人冷冰冰的语调,却似是刻意拖长了后两句,教人想入非非,偏偏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小,一时间,四周都静了下来,连着排队等待进城的几驾马车上的人大抵都听见了,董宛的车夫和车边站着的守卫皆是一惊。

董宛听他这话说得如此暧昧,霎时间脸红了起来,蹙着眉、咬着唇,用另一只手怒气冲冲地拉开了帘子,刻意提高几分音量回话:“我从未见过阁下,阁下何出此言?”

董宛见到那人身姿挺拔、宽肩窄腰,却微微侧着身,并不完全端直,一身玄色衣袍,以染了色的银线织出暗纹,身上还穿着精致软甲,腰间环着靛蓝织金金镶玉宝带,再看那人银冠墨发,鼻梁高直,一双剑眉,眼里噙着些许笑意,眼底却一片凉薄、寒意森森,一张薄唇似笑非笑。

董宛仔细回想,却对此人全无印象,见此人只是如此这般盯着自己,便又出声:“阁下如此,是要学做登徒子吗?”

却见那少年闻听董宛之言,神色也是一沉,眼神里笑意全无,只剩冰冷,似乎还有些,委屈?

那微不可察的怔愣委屈很快便消失了,少年复又嘲弄地嗤笑出声,神色风度难掩风流,董宛见他如此反应,便在心下认定了这是个仗着身份高贵,见到官家小姐便要调戏几句的无赖纨绔。

董宛正要自认倒霉、放下帘子时,却听到那少年说:“小王昨夜率队追查嫌犯,在董小姐所宿候馆闹到了半夜,夜里还斩杀了两名逆党暗卫,就在董小姐房间正上方处,故此特来向小姐请罪。董小姐却以为本王是在当登徒子?小姐何出此言呢?”

董宛听到斩杀逆党时不由地身上一抖,听完整句话后,抬头看那少年一副故作无知懵懂的神色,一时竟是有些生气,又似是有些羞恼。

董宛本不欲解释,免得与此人继续纠缠,却又见他自称“本王”,想来若是直接放下帘子不搭理他,于理不合,教人笑话董家之女没有教养,还要说老太傅家教不严,于是耐着性子深吸了口气,低眉顺眼地开口:“王爷公差在身,何罪之有?臣女误会王爷,多有得罪,还望王爷海涵。”

说完后,不等对方回话便放下了窗帘。

却不料那少年竟反手用那把雁翎刀挑起了窗帘,董宛见状目瞪口呆,还不及她出声斥责,却见到那少年面上似有些不甘,笑意散了又现:“董小姐还未替小王解惑,素闻老太傅峭直廉方,董小姐自小长于太傅膝下,必是饱读圣贤书、才德端直之佳人,适才小王所言并无甚不妥之处,怎引得小姐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竟斥责小王是登徒子?”

董宛心下暗恼,也后悔自己莽撞出言,峨眉轻蹙,缓缓抬起一双美眸瞧了这少年一眼,缓缓开口:“是臣女的不是,有口无心,还请王爷勿怪。”

董宛看他似乎不打算回话,也并未收回那把撑着窗帘的刀,便敛目垂眸,抬手将挂在到桥上的帘子摘了下来,关起了车窗。

又闻得那少年说:“令堂仙逝,还望小姐节哀保重,今日虽唐突了小姐,公差在身,来日方长,今后必亲自再向小姐赔罪。”

董宛想起母亲,感伤之情又浮上心头,眼眶微红,也疲于应付此人,是以把这人说的话权当作没听见。

董宛听到一队人马远离的声音,又听见一名城门守卫跑来的脚步声,守卫问车夫这是不是御史大夫董大人府上的车驾,车夫答是,未查照牒,那士兵便直接开了小门教车夫从那里直接入城,只说是三皇子吩咐的。

董宛只听了个大概,就见车夫已驾着马绕出队伍,往那小门驶去。

萧衍拉缰立马,回过身看董宛的车驾驶入城门,一双剑眉不知缘何微微蹙起。侍卫阿左见自家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方才喜滋滋主动去找那董小姐,却碰了一鼻子灰,如今又痴望着那董府入城的车马,眼里似是不悦非常,便凑近问到:“殿下,可要给那不识抬举的董宛一点颜色看看?”

“我看你是活腻了” 那骑在高头大马上肃肃而立的少年原本清冷的眸中更落了层霜。

“小人不敢。”阿左讪讪答到,内心却腹诽自家主子没在董小姐那里讨到好,便对自己出气。

董宛看到身边父亲派来接自己回京的侍女秋宜似是有话想说,便主动开口问到:“秋宜姐姐,方才那人,姐姐可识得是谁?”

秋宜答到:“回小姐的话,方才那是当朝三皇子,宸贵妃之子,名衍,字渊。如今统率京城勋卫。”

董宛又说:“外祖从未提过朝堂之事,我也并不记得壶园逢年过节收到过三皇子或是宸贵妃的赠礼,可是父亲母亲与他们有些渊源?”

秋宜看了看一旁陪着董宛在壶园一起长大的侍女文砚,见她也是一脸不解,又看了看董宛,便道:“小姐自小在壶园,可听过太子殿下?”

董宛轻轻摇了摇头。

秋宜又问:“那小姐可知道摄政王和云贵总督?”

董宛还是摇摇头。

秋宜这一路上见董宛处事沉静有礼,又知道她得老太傅亲自教导,必是博学多智,却不想她竟对本朝时局和大事一无所知,一时也不知如何讲起。

董宛见秋宜顾左右而言他,料想个中关系无法直接言明,且因着秋宜不提三皇子却只说太子殿下,好似董宛长在壶园便该听过太子殿下一般,便直接问她:“太子殿下可是与三皇子不睦?和董府有所渊源的可是太子殿下?”

秋宜大惊,短短几个问题,竟教董宛猜了个□□不离,她先是点头,接着说:“小姐回京后,可不要向他人提起,这事虽是人人心知肚明,却也不能真的放在台面上说破,且如今太子失势,还与摄政王有牵连,小姐切要小心行事。”

董宛稍一思索便知利害,却有些怨言,眼波流转,有些负气地说到:“你们都不告诉我,过去我也不甚好奇,如今我既已到了京城,必不可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们让我小心利害,我却不知其中利害,这叫我如何小心?”这番话既是回答秋宜,也是抱怨董宛对父亲和外祖父的不满。

秋宜见状,只想起临出发前董夫人的老妈妈、董宛的兄长青柏、董大人都嘱咐她要对董宛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切不可使董宛伤心而归,以为家人不对她关爱备至,于是赶快回答她:“太傅大人也是想保护小姐免受其扰,但小姐说的是,奴婢是该对小姐知无不言的。”

秋宜话到嘴边却还是有些犹豫,想着许多事情毕竟牵扯些宫廷秘辛,非是一般人能知,就连秋宜自己也只是偶尔听到些风言风语,还是决定有所保留,心想便留些以待来日老爷和青柏少爷亲自告诉小姐。

秋宜换上柔和的神色,微笑着替董宛将被氅裹紧,开口道:“太子殿下乃是皇后娘娘所出独子,皇后娘娘出身武将世家,国丈爷乃是开国以来的首位骠骑大将军,为太祖皇帝安邦定国立下从龙之功。先皇时期,国丈爷收留了许多将士遗孤,其中一位被国丈爷直接收养在家的便是本朝的那位异姓摄政王,乃是皇后娘娘义兄。”

董宛略一思索,似乎幼时也听说过那位异姓摄政王平定了百年来纷争不断的南邦,辅佐当今圣上登基治世的故事。

“摄政王虽然战功卓著,却居功自傲、挥霍无度,建府、出行、穿戴皆穷奢极欲,饮食上更是无比铺张,饥荒时期,摄政王因蔬菜只吃最新鲜的包菜菜心一小块,每日都命府上厨师炒一盘菜心,将包菜层层叶片剩余全部丢弃,一盘菜心最多却也只吃一块,有时一整盘端上桌也不会吃一口,如此铺张浪费,引得百姓怨声载道,圣上不得不挥泪斩之,以平息众怒。”

董宛心下疑惑,想到这样苦出身的武将,还辅佐过两朝帝皇、战功赫赫,几十年行军在外,见惯百姓流离失所深受战乱之苦,哪里会有铺张浪费的习惯?如此细致的罪行,又是些吃菜心扔菜叶这样易于传播的内容,连深居简出的官府侍女也能知道的如此清楚,大抵也是因为摄政王深受忌惮,多少有些欲加之罪了。

董宛心里有此念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接着问到:“那这太子殿下与之何干呢?”

秋宜说:“这之中许多细枝末节,奴婢也不知。奴婢只知道后来圣上对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也十分冷落,三皇子和宸贵妃之势头却方兴未艾。”

董宛想到刚才那位三皇子,的确气焰嚣张,可看他眼神,又似乎并非一般纨绔那样简单和得意,即便有出言轻薄之嫌,神色却不见轻薄,眼神底色是一股冷寂的死气。

“方才那三皇子说自己有差事在身,他当的是什么差?太子也当差吗?适才秋宜姐姐还提到了云贵总督,那是三皇子母家的人吗?”

秋宜心想,这位小姐实是冰雪聪明,一时又想起仙逝的夫人,内心感慨万千,人人都道是当年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是一颗七窍玲珑心,慧极则伤,红颜薄命。

老太傅一贯以来却说:“女子立世,本就处处受限、处处受阻,身不能至,心胸则需辽阔。何况真理无穷,慧者无极,何来慧极则伤一说?”因而,老太傅从来便对女儿的聪慧引以为豪,也不曾说女子便该只读女则女训、固守后宅一亩三分地,想来对董宛的教导也当是如此。

秋宜再看向董宛的眼神便不自觉地透出几分怜惜和不忍,答到:“云贵总督乃是宸贵妃胞弟。三皇子的玩伴皆为宫内一品侍卫、骁骑营和骠骑营的勋卫,这些勋卫并非普通的皇城卫将,而是身份显贵、武将贵族之家嫡出的勋贵子弟,居留京中,直属听命于皇帝,灵活调遣查案。此一勋卫制度由先皇设立,天恩浩荡,即便是边疆巡抚,也有至少一名嫡子入京供职。”

董宛心想,先皇设立这一制度意在牵制武将,这些贵族子弟与质子无异,何来天恩浩荡一说?

秋宜想到太子和皇后的实际境况,三缄其口,最终还是怕祸从口出,并未向董宛告知。秋宜见董宛似乎也忘记自己还问了太子是否也有公职在身,便赶快提醒文砚要到董府了,该替小姐整理被子和衣袍了,董宛见此便也不再发问,而是打开窗,静静看着街上开市的景象。董宛虽无表情,却隐有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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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
连载中汤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