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程四方说他不回家,要在学院里打坐的时候,周青崖并不以为意。毕竟,一来努力修炼是好事,二来她每天日做夜舞,累得很,有学院给带娃?求之不得。
但整整五天都没回家,一点消息全无。这孩子别是出什么事情了。
打听到程四方这几日都在梅山上,周青崖毫不犹豫地就往那赶。
路上遇到医馆的弟子从落雪湖方向过来,抬着两个担架。
前方担架上的是位紫袍公子,一身是血,不掩他容姿昳丽、气质矜贵。他挣扎着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后方担架。
众弟子急道:“怎么了,宁师兄你怎么了,你还有什么遗言?”
宁既明道:“他,他……”
“他怎么了,你快说啊。”
“他,他……”
直到有一人恍然大悟,道:“宁师兄你放心,他也没破阵。”
宁既明这才安心地晕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嗐。宁师兄跟人打赌,他两谁破了定风波,就管谁叫爹。”
“然后呢?”
“两个人都被定风波锤成孙子了。”
“宁师兄他不是个占修吗,他破什么阵呐。”
“别说宁师兄了,阵修几位高境师兄师姐照样折在里面了。我看这阵是无人可破。”
“无人?难不成最后来只鸟破阵啊。”
......
周青崖从旁擦身而过,继续朝着高处走。
梅山上设有一座大阵,可使满山梅花终年常开,这是学院专门为梅潭柘准备的。毕竟是书院的人,作为教导来此,迎客之道,当使宾至如归。
从高空俯瞰,整座山峦被千万株梅树覆盖,枝桠交错如画,疏影横斜间透出一缕缕日光,在地上织就斑驳陆离的光影。
梅花盛放,素蕊含霜,或白如雪魄初凝,或粉似朝霞微染,漫山遍野,如梦如幻。
每隔数十米,就有一座古雅的亭子,飞檐翘角,红柱黛瓦,静静伫立在梅林之中。
周青崖从高空踏亭疾行。俯仰之间气息清润。举目远望,梅林最高处有座小庭院。
她疾步快行,忽然一道尖锐声自身后响起。
她微微侧脸,任梅花瓣从耳畔侧过。
也对,这么一大片梅林,不设些术法,实在可惜。若有梅花雨来,岂不美哉。
思绪刚落,一瓣瓣梅花似利箭,裹挟着凛冽的劲风,如暴雨袭来。花瓣边缘锋利如刀,铺天盖地,无穷无尽。
她浅浅扬眉,脚步未停。
万里晴空之下,连绵山峦之上,青衫随风翻飞,身形灵动,如山间燕,宽袖在空中划出道道流畅弧线。时而腾空跃起,躲过下方疾射而来的梅花;时而侧身翻转,让梅花擦衣飞过,在亭台之间闪躲腾挪。
待到女子出现在璧月堂,衣衫没落一朵梅花瓣。
周青崖一眼看到坐在蒲团上她的好徒孙:“程四方,你在干什么呢?”
几日不见,孩子都清瘦了一大圈。倒也不必如此刻苦。
“师祖奶奶——”程四方从昏昏沉沉中微微清醒,看着眼前飘飘忽忽的人影,一愣,疑惑地自言自语:“我打坐打出幻觉来了?”
“不是幻觉。是我。你在干嘛呢?这几天都在这?吃饭了吗?”
周青崖又好笑又心疼,幸好她早有准备,从怀中拿出一块大饼,羊肉香气瞬间让程四方的游魂回位。
他接过肉饼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吃饱了才不好意思道:“我想尽快引气入境。不想让梅教导失望。”
可惜,静坐几日,苦思冥想,没有丝毫动静。也许他根本没有慧根。
这几日就连梅教导也没有再来,他一定很后悔吧。
程四方刚开始中午还会下山去膳房吃饭,但总能听到讥笑声。
以解琅为首的弟子团仗着年纪大,人数多,毫不客气地当面嘲讽:
“那就是梅潭柘挑中的人?连引气境都没入的乡巴佬?”
“我看书院的一世英名迟早要栽在梅潭柘的身上。”
“什么狼人血统,我看他是有猪妖血统,一顿饭吃那么多。”
少年人沉默但敏感,很在意别人的目光。他每日往返梅山,一无飞辇二无灵力,体力消耗巨大。
所以后来,程四方索性不下山了。
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师祖奶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十三岁的少年终于看到亲近的人,看到他每年清明节都会擦的干干净净的人,忍不住眼眶含泪。他倔强地耸了耸鼻子。
周青崖体贴地擦去他脸上的饼渣,笑了笑:“你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不让谁失望的,也不是为了让人满意的。你来这个世界上,是为了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
山涧清流潺潺,她的声音如清泉清润空灵,却又似无际大海,容纳万物。
“花开水流,春去秋来,你是不是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习以为常的,可能是别人终其一生不可得见的。蜉蝣日出而生,日落而死,不知黎明与黑夜;寒蝉春天生而夏天死,从未见过秋天和冬天;上古有一种神木叫做大椿,将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在每个人,每种生物眼中都全然不相同。程四方,你的这双眼睛所见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周青崖抬头,在程四方眼前划过。一幅幅画面自少年脑海出现:穿过崇山峻岭奔赴千机学院、在钱潮江骑龙破江而出、与窈安在药铺追逐嬉闹,时光荏苒,一切再往回退:春日登仙试大会,宗门长老威压重重......
一瞬间,他再次头痛不已。
周青崖点住他眉心,疑惑:“你神庭脉有一处禁制。”
梅教导说不可让旁人触及神庭脉,可少年却觉得师祖奶奶手指这一点,极让他定心安神。
“师祖奶奶,我曾是中州人士。”不敢跟任何人说的,不敢向梅教导坦白的话在此刻全盘托出,程四方无比信任眼前的人,“父母皆死在饥荒,世上只余我与小妹。那年小妹高烧不退,我去登仙试大会,用自己换了三十两银子给小妹做看病钱。”
“宗门长老说‘断尘根’,既入仙门,便一心向道,不可再有任何挂念。”
私自返回者,不仅违逆宗门铁律,更被视作对大道的背叛——舍不下凡俗羁绊,心志不坚、道心有瑕,不配再踏仙途。修真界视其为懦夫,千夫所指、唾弃排斥,再无立足之地。
“我偷偷回家了,想看小妹的病有没有好起来,”程四方目光呆滞,脸色煞白,“三十两没有换回她的命。她没有了。她没有了。”
偷跑回去的程四方被宗门发现,视为耻辱懦夫。
威严的不容置喙的长老在他神庭脉设下禁制,逐他出门,令他永远不能再入道。
失魂落魄的程四方在世间游荡,在路上跟狗抢吃的,直到他在一个巷子里,走进一间药铺,遇到一个温柔的师尊,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女婴,墙上挂着“师祖”的画像。
......
“师祖奶奶,我的胆子比窈安还小,我是不是个懦夫?”
“你只是一个小孩子,不要用大人设定的规矩去评判自己,或者责罚自己。”周青崖全然不以为意,“什么狗屁断尘根,他们设定的规矩,就是对的吗?”
她笑眯起眼,几缕碎发被风卷着贴在脸颊,衬得明眸愈发清亮。眉宇之间一股轻灵之气,胜过千山万水。
言罢,她食指之上,一丝无形灵力注入程四方神庭。沉重桎梏陡然消失,程四方顿觉经脉通畅,神清气爽。
“程四方,”他听见清冽的女声,“放下一切顾虑,去见你眼中的世界。你的世界,你见到的一切,只有你能赋予它们意义。什么大道天道,什么别人规定的道,都不如修你自己的道,见你自己的花。”
少年忐忑:“可我的世界很小、很普通。”
他生在凡尘,长于尘世,资质平庸,甚至有些胆小,也没有奇遇机缘。他的世界素来平淡,没什么能称得上 “精彩” 的波澜。他就像一滴水,落入人世的滚滚浪潮中,连声响都不会发出。
“有人没见过大海,以为江河最为辽阔。有人通过一片落叶,却能看到整个秋天。无论你是谁,身处何地,有多普通,只要心中有青山,世间何处不可攀?此心自在无拘,此道万变无穷。”
此一变,风起云涌,梅卷漫天。
山下有人望天,议论纷纷:“怎么回事?好大一朵云。”
“是哪位师兄要突破了吗?”
“好像是梅山的方向。”
程四方眉眼清秀,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气。
无数朵红梅瓣飘荡,整座梅山仿佛成了被打翻的胭脂盒,将天地染得迷离又绚烂。
一朵花瓣被风卷来,悠悠飘至,周青崖抬手接住,放在闭眸聚灵的少年肩头。
就在这时,忽有一道铃声响起。
玉髓池边,屋檐铜铃。她以为只是个摆设,永远不会响起。
此刻铃声悠扬,越山壑而不散。
周青崖脸色突变。
铃声在向她传递一个讯息:落雪湖,撼庭楼,速救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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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