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夏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里,这个夏季漫长又闷热,总是蝉鸣不断的鬼地方。
对蝉鸣的厌恶是在小升初之后,因为在此之前,萦绕在她耳畔的一直都是小鬼头们尖锐的聒噪声。
“小鬼头”是她预备三十岁时才这样称呼他们的——那群在她眼里永远也长不大的…
“傻X。”
甄夏夏在桌子第四次被撞时开口补充。
“艹,吓大的,你他妈骂谁呢?”
领头的男孩尖声叫着,脸上是跟随大人在市井模仿来的凶狠样,气势不足又用力过猛,挤眉弄眼的样子滑稽且惹人嫌。
甄夏夏觉得,如果自己还小,或许会在心里偷偷给他一个白眼,再唯唯诺诺地道歉。可现在她已经被烦躁和疲惫淹没,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们。
“靠,老子跟你说话呢!”
男孩又狠狠地踢了一下甄夏夏的桌子,他自以为很唬人地撸起袖子,他身后的“团伙们”也开始摩拳擦掌。
“嘿嘿嘿,吓大的,惹了老大你算是完了。”
“吓大的,识相的你就赶紧投降吧,不然,哼,有得你受的。”
“哈哈,被吓傻了吧,还不赶紧跪地求饶?”
“团伙们”七嘴八舌地放着“狠话”。
为什么这种烂事要她再忍一遍?
为什么这个破烂的世界要再捡回一个破烂的她?
为什么要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明明她已经尽力奔跑,拼命想要甩开这样的生活,甚至于不敢停下来自怨自艾和擦眼泪。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凭什么?!
这样压抑的情绪终于在男孩的手伸过来时爆发,甄夏夏凭着后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狠劲儿,一脚踹开了这个她曾以为她永远都无法撼动的——她整个童年的阴影。
甄夏夏狠狠地攥紧拳头,一拳又一拳,落在男孩身上。男孩被打得嗷嗷叫,其他人被吓傻了,都忘了要拦下她。
“暴力女,我、我要报老师,我要报老师!”
第一个“团伙”回神后高喊着。
紧接着一声声“我要报老师”此起彼伏。
甄夏夏在“团伙们”围过来之前走了。
她并不后悔,她知道她和这些小孩不一样,她一直都是冷静的,即使揍人是临时起意,她也早在心里规划好了后路。
打人的手法是社会上学的野路子,让人吃痛又不易察觉。这里没有监控,在场的又都是和男孩一伙儿的调皮蛋。自己唯唯诺诺的样子深入人心,眼泪一掉,谁对谁错还不一定呢。
况且那个所谓的老师从来都只会和稀泥。
这次总该让他也吃一次和稀泥的亏了吧……
甄夏夏想。
其实打男孩一顿的想法不是刚刚才有的,那或许得追溯回上辈子。
男孩收保护费让她一周没有早饭吃。
男孩偷走她的作业本,让她被严厉的老师当众羞辱,还追着她嘲笑了一周。
男孩尾随她回家把家里的窗户砸碎,而她的解释被当成狡辩被父母打了一顿。
男孩看到她家里的情况,将她的绰号从“吓大的”改成“穷鬼”,在学校掀起了一股欺负“穷鬼”来显示优越感的“风潮”。
……
又或许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将鼻涕揩在自己的头发上,让那种恶心且屈辱的感觉夜夜萦绕她梦中时起。
甄夏夏边想着边绕到学校的偏僻处,她不太熟练地爬上围墙,等她坐定后,上课铃恰巧敲响。
甄夏夏向下看了一眼,然后纵身一跃,离开了这里。
原来围住自己的墙,仅仅只是这么矮……
*
甄夏夏自在地躺在学校附近公园的一角,除了夏季蚊虫多了点,她没什么不满的。说来也可笑,最讨厌夏季的人名字里就带着两个夏。
不过也或许是永远都有人愤怒地高喊自己的名字,再不由分说地打自己一顿,倾尽所能想到的肮脏词汇来修饰“甄夏夏”,才让自己对夏季如此敏感且厌恶吧。
公园里不时卷来的风儿没能驱散女孩对夏季的反感,反而将热浪搅得一团糟。
甄夏夏这儿越来越热,于是她决定再寻一处风水宝地。
她四处探头探脑,刚发现一处阴凉地,就被一点异动惊到了。
她怕是蛇,侧身一闪就与躺在掩蔽处的男人对视上了。
四目相对,男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踯躅地问道:“小孩儿,你不上学啊?”
甄夏夏无语地抿唇,好一会儿才开口反问他:“那你呢?怎么不上班。”
“哦,我啊,我是周围武馆的教练,得等学生放学才有活儿。”
男人边说边拍拍旁边的位子,示意甄夏夏过来。
甄夏夏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真的走了过去坐下来。
男人见甄夏夏过来了就自顾自地又躺下,眯上眼,惬意地说:“这地儿可舒坦得很呐,我找了可久呢。”
甄夏夏:我也找了可久,属实没想到得到的是你这样的惊喜
甄夏夏没回话,也惬意地躺下了,至于为什么会这么习惯一个陌生人在身旁,或许是因为打眼看到男人的那股懒劲儿,让她觉得这样的人当不了坏人。
傅甫还不知道有人这样夸自己,他只顾着安逸地躲懒。
他一直躺到了学校快放学才起身,他躲到旁边拍了拍自己,末了还招呼了甄夏夏一声:“小孩儿,我走了啊。”
“我叫甄夏夏。”
可能是不想被人当小孩的倔强心理在作怪,也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被人当小孩哄心情太过复杂,甄夏夏这么介绍自己,向一个才见一面的人。
傅甫不明所以,也憨憨地介绍自己道:“我叫傅甫。”
*
放学后,甄夏夏成功泪洒教师办公室。
如她所料,没有人会相信自己能扳倒班中的小霸王。而所谓“逃课”也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得到了完美的解释,最后甚至都没有惊动家长,她就安然无恙地回家了。
至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霸王自然没能博取多少同情,泡在蜜罐里的小霸王又怎么懂得牵动别人的心绪呢?
他只知道发泄自己的情绪,所以他收获的也只能是老师们的厌烦。
当然,他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学会那些所谓的技巧,他可是扯着嗓子吼一声就有人急急忙忙奔向他的破小孩呢。
甄夏夏讥讽地想着。
他的奶奶回老家了,没有人无条件地护着他了。
至于他的父母,他们肯定会觉得他在鬼扯,毕竟他在同龄人中算得上“魁梧”,被小姑娘摁着揍算是万万不可能的。
那么就暂且让他也忍受一下老师的不偏袒和父母的不信任吧,相信不久之后他就会习惯的。
甄夏夏摇头晃脑地慢慢走回了家,不,就姑且算作是暂时的居所吧,总能搬走的。想点赚钱的法子吧,不会很久的,不会很久的,这样安慰自己的话不知又要念叨几个几年了。
既然没有死,那就暂且活着吧,她鼓励着自己,再一次和那些活得发苦的日夜握手言和。
然而事实上,甄夏夏并没有变得像自己劝说下的那样有耐心,起码第二天上学路上被几个小破孩围堵时是这样的。
看着几个小破孩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人敢先出声,甄夏夏的耐心告罄,难得开口发问:“干嘛。”
虽然语气生硬冷冽,但好歹看起来是能沟通的样子,几个小破孩瞬间七嘴八舌地发狠话。
“暴、暴力女,你、你最好给我们老大道歉,不然我们就孤立你。”
“对,你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昨天是我们没反应过来,不然,哼!”
“磕头认罪那是最好不过的,不然你就等着瞧吧!”
“你不道歉的话,全校都会知道你是个暴力女!”
甄夏夏盯着这群小破孩,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怎么忍得下来的。
她向前迈了一步,攥着的拳朝他们那边虚虚地挥了挥,小破孩们想到昨天的情境,慌慌张张地散开了。
甄夏夏脸上摆着讥笑,心里却有了计较。
小破孩们现在只会堵人加放狠话,最狠不过是打砸物什和撸袖子吓唬人,连打人都不会。
不过再过段时间,泼脏水,将人反锁在杂物室,放些活的或死的虫鼠蛇蛆,这些个阴损招儿他们也都会无师自通。
加之还没有大规模扫黑除恶,才刚三年级的学生,就会在社会上摇人也算是常见的。如果再碰上些宗族观念强盛的野蛮村落,整条村的人找上门来烧杀打砸也不稀奇。
但甄夏夏可不想再过这种小心翼翼的生活了,换句话说她本身就是不想活的,再这样憋屈着,不疯真的很难。
她筹谋着赚钱,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趁高科技还没有遍及西部,成了黑户也好办,就是自己短手短脚的,还没到飚高的年纪,打黑工是不成的。
不过也没事儿,大不了跑远点,再扮扮可怜,混进孤儿院,吃饱饭倒不指望,好歹能捞个集体户口,解除黑户身份。
等过几年甄家生了大胖小子,自然不会在意这样一个“贱骨头”“拖油瓶”,按失踪人口一处理,世上哪还有什么“甄夏夏”。
甄夏夏脑袋里的念头起得确实不错,只可惜赚钱这一步她就捉瞎了。
她把课本摊开,扯了张作业本的纸铺在上面。
这个年代的黄皮作业本纸张昏黄斑驳得像夕阳,触摸时的颗粒感就像人们分别时将垂未垂的泪,细腻中夹杂着些微刺痛。
甄夏夏抽了支还算锐利的铅笔,细细地描着。
她想她应该是喜欢绘画的,毕竟在街边摆速画摊是她为数不多的体面工作。
她跟的师傅夸她很有天赋,该收的钱却一分不少。不过遇上旅游高峰期,勤勉些摆个几周也就回本了。
那个师傅是有点实力的,听说是个落榜的美术生,摆了挺久的摊,周围没有能和他争的。赚得好好的,哪天突然就说要逐梦去了,这才给了她机会。
这么想着,笔下的画也成型了,清瘦高俊的背影,一柄细长锐利的剑,一头黑瘦的马被人牵着,眼睛很亮。
那么,第一个故事就讲讲落榜书生进江湖,准备潦倒一生,却进了刺客悬赏榜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