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水来得猝不及防,闷晒的天空忽然阴下来,飘飘然降起小雨。温懿浓抬头望天,雨滴砸在脸上,随重力滑落,她浅笑起来,矫情地复习十八岁偷偷流泪的感觉。
但现在已经不需要再掉眼泪啦!
温懿浓从背包里摸出小伞撑在头顶。举着褐色伞柄,她目光右移,看到树根处堆积的彩色小蘑菇。
“是毒蘑菇吧。”她摘下一颗彩色蘑菇,拿在手里转了转:“不过刚好给小石头做雨伞。”
又用手帕纸将蘑菇包好,藏进背包。
自从石延枫变小,她包里总是装满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像漫游在动森世界里的小小玩家,捡拾一切可能有用的材料,轻奢小包于是变成鼓鼓囊囊的玩具口袋。
口袋里总是装满独特纹理的叶片,堆砌碎土砖石。过地铁安检时,安检员警惕地拦住温懿浓:“女士,麻烦您打开一下包裹。”
她面露难色,缓缓拉开拉链,将一口袋废品似的东西展示给对方:“没有危险品。”
安检员却不大相信的样子。捻起一点土渣儿:“这是什么?”
“土。学院西路路边铲到的。”温懿浓低头看着那一兜宝贝:“这里只是泥巴,花瓣,叶片,碎石——嗯……都是捡来的,没有偷或者抢。”
安检员点点头,又拎起那颗蘑菇,放在温懿浓眼前晃了晃,严肃问:“但这是有毒的,你知道吧?”
“额,我只是拿来……”
“蘑菇我就扣下了。”安检员把毒蘑菇收起来,替温懿浓把拉链合上:“其他东西请您带好。”
温懿浓眼巴巴望着那颗蘑菇,饶是不舍,也未敢多言,揣起一兜子宝贝款步离开。
待温懿浓走过闸机,那位多事的安检员才转身,同旁边同事低语:“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小姑娘。”
“嗯?”
“就是这里不太……”安检员忧愁地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替温懿浓感到惋惜。
捡垃圾都不知道捡些能卖钱的,难道真以为自己有独到眼力,能让破烂儿摇身一变成艺术品?
可没出几天,她就在首页推荐刷到十万播放量的手工视频。
视频里,一双巧手打造出微缩的森林小屋。叶片掩映下的木刻楞小屋尽显北国风情,带着俄罗斯的豪野气质,又因太过迷你,而叫人想起森林中的矮人。
看见黛青碎石铺就的分叉小径,废柴木围起的巴掌大的花园,一袋垃圾经过一番改造成为一座传奇,那位年轻安检员才后知后觉感慨:
世界上除了那许许多多被环境托举起来而小有资本的的自负男人,大抵没什么是永远的废品。
*
温懿浓对视频的突然火爆感到惊奇,漂亮的数据令她欣喜,但她也深知,对流量的关注无疑会使自己徒增许多顾虑。
所以她关上笔记本的盖子,把电脑丢到远处。吹空调盖棉被,听石延枫在枕旁碎碎念。
她们在一起后,总喜欢唠唠叨叨地回忆。在过往的回忆里探索细节,在各自的日记本里寻找互文。
不过说来好笑,翻开同一页日记,能对上号的往往仅有日期和天气。
某年某月某日,雨。
她们在十六岁的夏日里淋过同一场雨,却写了截然不同的日记。
温懿浓日记里说:
“英语课上到一半,开始下雨,做听力本就容易犯困,雨声一融进来,就更渴望睡眠。于是课间到教学楼门口散心,想要清醒一点,谁知碰上她下.体育课回来。
她和那位梳丸子头的女生,顶着同一件校服外套,朝我这边小跑。
我不开心看见这样的场景。
也许是嫉妒,也许……我不知道,但就是不开心。
如果我们还在同一个班级,躲在校服外套下的那个人会是我吧?
不,肯定不会——
我才不会在雨天踩水坑小跑。踩水溅起的脏泥点会弄脏白色校服啊!
石延枫,她可真是不知干净。”
看完这一页,温懿浓耳尖泛起微红,过期的少女心事被拿出来晾晒,像赶时髦的叛逆女孩被母亲勒令去阳台晒一床大红大绿款式老气的被子,她略感羞赧。
“你那天记了什么?”温懿浓合上自己的本子,盯着站立在日记本前的小石头看。
“我……”石延枫望着比自己还高的本子,卖力翻动几页:“找到了!”
同一日,石延枫的本子上只潦草划拉了几行字:
“温懿浓中午没和我吃饭,
也不理我。
今天一直在下雨,
我猜,她不开心是因为讨厌下雨。”
“你看,你真是一块木头。”温懿浓戳了戳石延枫:“你现在知道了,我不开心不仅仅是因为下雨。”
“那你再往后翻一页呢?”石延枫像是记起了什么,仰起头,自信满满。
温懿浓替她翻动日记,褐色的牛皮纸上,一行笔迹认真端正:
“我想成为太阳,这样,她生活里就总是晴天。”
简单的句子,让温懿浓心里放晴。
“真肉麻,”她有些不好意思,把小石头捧到手心里:“你当面总是嘻嘻哈哈不正经,背地里写这样肉麻的话。”
“那时候才十几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石延枫从她手心里跳下来,躺在小手帕上,盖好被子:“那你呢,你就没有偶尔喜欢我一下吗?”
温懿浓不直接答她的话,只是以答案作诱饵:“等你变大,我再告诉你。”
话一出口,两人又都陷入沉默。
“变大,到底怎么变呢?”石延枫叹息:“Offer因为我的无故消失泡汤了,毕业典礼眼看也要错过,大家都在卖力长大,可我为什么一点变大的迹象也没有。”
石延枫小小的身体快被忧伤填满了,她坐起来,表情严肃:“温温,我觉得我不能再在房间里待着了,我得出去找一份工作。”
“可是这很危险。”温懿浓安抚她:“再等等,我总会找到办法的。”
“可凡能想到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你咨询了所有可信的人,我们一起模仿了电影里的所有桥段。”石延枫耷拉着脑袋,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还是这样小。”
温懿浓理解石延枫的心情,石延枫生性自由,不愿整日躲藏在家里,过依附于人的谨慎生活。
“可是,安全要紧啊。”她拧起眉头,看向石延枫的眼神里满是担忧。
“为安全牺牲自由吗?”石延枫叹气:“温温,你明知道何者更重要。”
“就让我试一试吧,走出门去,世界也许没有我们设想的那样危险。”
“这件事不一样。”温懿浓也不愿妥协:“可以冒险,但是总不能拿生命去冒险。”
她看着小石头,只有甜筒大小,走在街上随时面临危险。
淘气的男孩可能把她丢进水沟,贪婪的商人可能将她捉去卖钱……光是想想,温懿浓心就已经揪成一团。
石延枫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石延枫。”温懿浓又认真地叫了她的名字。
“嗯。”
“如果你出门了,你想做什么?”
“我可以继续去那家幼儿园工作吧。”石延枫说:“虽然弹吉他变得困难,但我还会唱歌,会讲故事。”
温懿浓闻言,稍稍放宽了心,幼儿园勉强算是安全之地。可她仍不明白:“为什么执着于出门工作呢,再等一等,也许要不多久,我就能找到方法。”
“等下去是没有尽头的。”石延枫小声叹气:“也许,我真的就永远是这个样子了。你总不能一辈子照顾我,对吧?”
“为什么不能?”
“我知道你可以,但我没办法接受。”石延枫凑到温懿浓脸旁,踮起脚尖,轻轻亲了一下她脸颊:“温温,你了解我的。”
的确,无需多言,温懿浓也理解她的倔强。
她甚至知道,即便自己阻拦,石延枫也可能趁着夜色逃走,去尝试她所期待的人生。
“但这件事真的不一样,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静心想想。”温懿浓从床上起身,批了一件薄衣,走出卧室。
她不敢冲动答应石延枫的请求,也不愿将其金丝雀似的圈养在家中。
“喂,温温。”石延枫攀到枕头上,眼巴巴望着温懿浓背影。她还想说服温懿浓放自己出门看看,但嘴唇动了动,又垂下脑袋。
她盘腿坐下来,望着窗外夜景。挥挥自己的小拳头,又看看窗外的摩天楼,突然不争气地哭了。
世界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庞大而陌生呢?而自己脆弱如蝼蚁。
夜里,她破天荒地失眠了。变小时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面对现实,她只觉得无能为力。
于是拎着自己的小被子,跌跌撞撞,走到客厅。
“小石头。”温懿浓看见她:“很晚了,你还没睡。”
“你不也是。”她走到温懿浓旁边:“电脑关上吧,别查资料了,很伤眼睛。”
温懿浓合上电脑,把石延枫抱到自己膝上:“要不然,一个月?就只给我一个月时间,好不好。”
“当然好。”石延枫伸出小指,邀她拉勾:“一个月,如果真没变化,你就放我出门闯荡吧。”
可喜的是,这一个月里,她果真探索出了一个变大的契机。
可惜的是,这方式多少有些尴尬。
是要石延枫吃醋,吃醋到气鼓鼓的程度,身体才随着醋意发酵,膨胀,摇摇晃晃变回大人的模样。
那天,她在家翻看温懿浓的视频,翻到无数“老婆手好巧”“老婆贴贴”的评论,甚至读到许多夸张的虎狼之词。
石延枫网上冲浪经验甚少,许多评论看得她面红耳赤,即使内心清楚网友只是玩笑似的评论,但一条条评论读下来,心尖闷闷的酸意却难自抑。
尤其在看到温懿浓回复网友「亲亲」表情的一瞬,醋意达到峰值。
随之而来的,是恢复正常的身体。
“温温!”意识到自己变大后,她一个电话拨过去:“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家?”
“嗯?”温懿浓还在实习的公司:“正常下班时间。怎么了吗,有急事的话,我请假回去。”
“不急。”石延枫握着听筒,坐在沙发上,咬牙切齿:“我只是很想你。”
她想,等温懿浓推门而入的瞬间,她要好好询问一下,怎么可以对着陌生网友发出亲亲的表情。
一刻钟,两刻钟,她已经洗完了澡,醋意仍未消。
她举着浴巾擦拭头发,发尾仍在滴水,沾湿了居家睡裙。
此时,熟悉的脚步声接近。
她调整衣着,理好湿漉漉的碎乱发丝。
就在走到门口的那瞬,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