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遇站到胭脂坊牌匾下,前面的小街挂满灯笼,远看似有霞烟笼罩,客人指着货摊与商贩讨价还价。靠近此地,手中那枚脂粉小盒微微发烫。
身后回廊突兀闪过一道黑影。胜遇往斜后一瞟,魔气凝成一只红色巨爪,从暗处捉出一坨不明物体,貌若黑炭,扭动如蛇。
“仙傀?”
眼前这人傀儡印已爬满全身,不久就会被完全吞噬。
除去魔尊用心魔瞳亲自操控的那一批精锐,其余仙傀大多是这种纯凑数的倒霉鬼。
“魔尊派你们来此地做甚?”
那仙傀抽搐几下,似是短暂回复神智,声音震惊又嘶哑:“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幻影…宫——”
剩余的话被巨爪一把折断,消散之际,仙傀短暂恢复生前模样。漆黑的咒文下,衣角的白鹤祥云纹泛着缕缕流光。
“白鹤山庄的人?”
胜遇手指一勾,在尸体彻底化作黑灰之前,从中勾出一团糊满黑泥的东西。
御水把黑泥冲干净,里面露出一个惊恐的残魂,肩膀不知被什么何物啃去半边。
“遇见本尊是你的福气。”
胜遇画出一道符咒,托起魂魄飘向远方。“去冥界好好反省你的罪过。”
事毕,她传音道:“魔尊也派了仙傀来惊鸿坊找人,难怪南柯仙子会找我们帮忙。你说会不会都在找同一人?”
既然是魔尊要的人,那就不得不抢了。
胜遇双指掐诀,意念穿过房梁升到楼阁之外,与天地间飘洒的万千雨丝连接。
方圆十里无论屋檐雨帘,窗外流水,还是石板上的水洼亦或行人伞下雨滴,都在此刻成为她的眼睛。
“来的仙傀还真不少。这排场,了不得啊。”
胜遇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往南柯仙子送的脂粉盒里打入一道魔气,一缕彩烟从中飘出,化作一道凤尾蝶虚影翩翩飞舞。
随凤尾蝶穿过街头,呛人的香气直窜鼻腔,两旁小贩热情地托起胭脂水粉,盖子一开,香粉化作团团花瀑倾泻而下,仿佛整条街开满花树。
凤尾蝶斜飞寻向一处窗边,落在窗棂化作一枚金印。
胜遇赶忙在窒息之前夺窗而逃。
跨过窗户的一瞬,耳边传来机关咬合的脆响,身后的吆喝声与脂粉气一齐蒸发。
一晃眼,她已站在一个新的空间。虚空中,只剩脚下这一座狭窄的浮空石桥,往下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空间法阵?”
石桥尽头孤零零立着一座石门,走近看,门正中间有一处凸起,像一张龟壳嵌在里头。
“这上面画的什么?”胜遇对机关术一窍不通,只看出几条线莫名其妙交叉在一起。右手不小心蹭到一处,那块石砖突然就咔哒一声凹陷三寸。
顷刻间,简陋的石门改头换面,升级成一座青铜门。
六十四根铜管从青铜门上弹出,喷出比手臂还粗的火焰。胜遇惊呼一声,后空翻连退十步,运气凝结八排水珠飞射而出,精准打入喷火孔。
铜管喷不出火便默默收回去。
“小样。”胜遇拍了拍手上的灰。
紧接着一声巨响,一座更加巍峨厚实的玄铁门轰然砸在面前。
手臂粗的铁笋从脚底冒出,同时虚空中射来数根铁索。
胜遇头疼道:“还来?!”
灵熙在传音里提醒:“小心些,是九重玄门阵。若不能破解机关,这门就会一直加固,到第九层,就会变为绝杀之阵。”
“啊?那我这是到第几层了?”
胜遇一边躲避一边对着虚空大喊:“那边的东西给我听着,我们是南柯仙子请来的,赶紧让我们过去!”
还没等来回答,她忽觉脚底一松,地面仿佛开始融化。
一低头,地面竟已化成一滩细散铁砂,须臾之间就把半截小腿吞了进去。
“出…了…路…”一道苍老且无比缓慢的声音忽然冒出。
“老人家你说啥?”
“除了乐勿…陆峰主,其余人……”
铁砂没过膝盖,胜遇呸了一声:“陆峰主是你想找就能找的吗,想找她,得先问过我们幻影宫!”
耳垂的血红坠子嗡地发光,飞进手中化作一柄六尺有余的珊瑚长枪。
长枪一现,火蓝双辉照彻世间。
枪尖朝天一指,穹顶瞬间被捅出一个大窟窿。霎时间天地动荡,吸在身上的铁砂像是长腿一样四散而逃。
“得了您嘞,机关术是吧,你等着,本尊这就找人来解!”
胜遇踏上珊瑚长枪飞遁而去,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蓝拖尾。
“其余人不可入…内…”门后的石龟终于把话说完,可外头已经没了人影。
“现在的后生…真是无礼…”
石龟身后,地上刻满无数复杂法阵,丝丝灵气从阵法上溢出,飘向着正中央那名的女子,一点点将伤口补合。
*
九重玄门阵的结界被捅破,隐匿的气息泄露,很快就引来大批仙傀。
留有蝴蝶金印的窗户处,两名女子带领仙傀走来。
“我就知道她藏不了多久,这次定叫她插翅也难逃!”
“五长老上回似乎也这么说。”旁边另一位慵懒的女人开口便是冷嘲热讽,“那丫头身上毕竟带着我派至宝天机子,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五长老冷哼一声,抬掌轰碎木窗,炸出一道足够十人通过的入口。
“六长老,请吧。”
被称为六长老的女子身后拖着宽大的黑色披风,走路像鬼魂在飘,竟听不到一丁点声响。五长老在后面瞪她一眼,提步跟了上去。
一入阵内,漫天铁砂劈头盖脸砸下,掉入眼中像火烧般的疼,仙傀被打得四处逃窜。
五长老一手护在身前,随后翻手亮出一樽宝匣。
锁扣咔地弹开,一阵黑旋风从中钻出,将铁砂席卷升空,刮起一场昏天暗地的铁磁风暴。风暴过后,铁砂消失得无影无踪,仙傀也少了几个。
一阵铁器相撞的乒乓声后,黑旋风落地组装为一只机关豹,身上闪动金色电弧,乖顺地走到五长老脚边。
五长老抚了抚豹子的圆耳朵,盯着玄铁门不悦道:“是谁把这九重玄门阵开到了第三重?”
此阵一共九道门,越到后头就越困难。如今显然是有人解错了前两道门,留下这么大个烂摊子。
仙傀无人敢答,五长老的目光投向六长老,发现对方也同样鄙夷地瞧着自己。
真能装。
“这九重玄门阵曾由我亲手改良,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六长老不若出去歇息片刻,等我好消息便是。”
“五长老此言差矣,若非五百年我娘前创立此阵,你又如何改得?”
两人互瞧不顺眼,转而盯住铁门上的机关。
按白鹤山庄的规矩,就比比谁先解开阵法吧!
一柱香后,二人额上均冒出冷汗。
才第三道门就已如此复杂繁琐,这天机子的本领果然非同一般。
“观其阵纹,恐怕是早已失传的星屑焚天阵,且让我一试。”
“五长老看走眼了罢,这分明是古籍记载的辰砂摧地阵,阵眼应当在此处才对。”
对峙片刻,两人默念先下手为强,手掌同时按上了两处机关。
轰的一声,第四重白银门从天而降。
“六长老是存心来捣乱的吗!”
“五长老怎还倒打一耙?”
两人你指我我指你,这时六长老身后飘出一声嘟囔:“要是听六长老的,门早就打开了。”
“你再说一遍!”五长老气得青筋暴起。
身旁铁甲豹怒吼一声,猛地扑向六长老身后那个蓝发小仙傀。
千钧一发之际,六长老揽过仙傀护在自己怀中,背后披风鼓胀成球状,刷的喷出千百道莹白冰绡丝。
巨大的海月波纹从她周身一圈圈荡开,将袭来的铁甲豹阻挡在外。
“不过童言无忌,五长老何必放在心上?”
五长老愤然甩袖,命豹子去清理掉阵中冒出的妖魔鬼怪,自己则继续参悟白银门。
“此乃镜花离魄阵,我前几日才布过。”
“五长老是想把师尊她老人家气死不成?悬光叠影,一看就是蜃光阵。”
“六长老果然见多识广!”
“哼,那便有劳六长老。”
不一会儿,白银门很不给面子地变成了精金门。
“还以为六长老有多大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
“解个子午阴阳锁都这般费劲,五长老又何尝不是浪得虚名?”
“诶五长老,您可千万要小心,万万不能出差错啊!”
话落,五长老小手一抖,眼前倏地变作琉璃门。
铁拳砸门的巨响回荡在空中。“你们!!”
俩长老水火不容,再加一个小仙傀捣乱,场面可谓十分混乱。
不知不觉,琉璃门变作陨星门,又变作乌晶门。
直到某一刻。一道庞大红影擦着三人鼻尖落下。
铁甲豹虽已累得散架,仍旧拔腿冲上前护主,哐的一声被压成了铁饼。后方仙傀也被震飞三尺。
血玉门巍然耸立,表面遍布脉络状的深红暗纹。五长老心有余悸,方才但凡偏上一寸,她早已化作肉酱。
“已经第八道门了,如若再解不开,下一道门就…”
小仙傀好奇问道:“下一道门就怎么?”
五长老吞了下口水,“没人见过第九道门。”
这俩交谈之时,后方的六长老盯着她们,眼中忽地闪过一道精光。
她一把掀起黑色披风,身下竟藏着一只通体莹白的机关水母。六长老骑着水母一飞冲天,朝穹顶那个洞口飞去。
那是她们进来的路,也是如今逃生的唯一出口!
水母速度奇快,眨眼便快要带六长老钻入洞口。
这时六长老转身打出一记灵力,“卷刀豹,你就在这等死吧!”
那灵力宛如天边射来的一支光箭,突破众仙傀堆成的人墙,又接连击穿五长老的法器和胸膛。
最终笔直刺向五长老身后——血玉门的机关。
“不!!!”
在尖叫与笑声中,机关盘四分五裂,血玉门开始变幻,原本光滑的玉质表面缓缓摇晃起来。
第九重门,启动了。
怎料“噗”的一声,六长老的身形也被定在半空。
一柄闪电构筑的尖刃从她腹间刺出。
尖刃裂出三条刀钩咬住血肉,五长老大喝一声,用力一扯,将天上那人狠狠拽下。
地面被砸出个圆坑,烟尘散开,六长老倒在血迫中,露出的一截脚踝竟早已焦黑腐坏,仿佛一碰就会散作飞灰。
五长老胸口滋滋冒着黑烟,但不妨碍她一眼认出那是被自家五行雷暴术所伤。雷暴杀伤力巨大,一旦流过人身便骨肉尽毁无法医治,平日只能由机关兽来操控。
“嗬…嗬……卷丝霓…我侄女与你入塔悟道便再也没出来,是不是你杀了她!”
六长老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用手指梳开凌乱的发丝,擦开唇边血迹。
“卷刀狮废我双腿,我自当还她个死无全尸。”
“我宰了你!!”五长老怒吼着凌空跳起,仅剩的一只左手电光化刃,冲去要砍六长老的头。
眼看就要得手,忽然红光一闪,一只巨爪牢牢扣住五长老脑门。
另一边六长老也被一只红色巨爪从地上拎起。
“两个草包,白鹤山庄的颜面都要被你们丢尽了!”
两人被抓到一个仙傀面前,竟见那蓝发小仙傀身形抽长,变作一位身披铠甲的高挑女子,一头火红长发在空中飘舞。
“你、你不是仙傀!?”
说话间,她们看到了女子身后那地狱般的景象。
粗壮的血色荆棘肆意生长,鲜血飞溅,无数仙傀的身躯被刺穿吊在半空,炸成一朵朵黑烟。两位长老看得脸色刷白。
胜遇掌中托着十来颗幽蓝的光球,似是抽来的魂魄,淡淡幽光将她的笑容衬得十分瘆人。
“让你们来破解机关,你俩倒好,就地演起了恩怨情仇?”
红色魔爪越收越紧,仿佛要把那两颗脑袋捏爆。俩长老爆发惨叫,接着眼前一花,她们被提到那一尊异变的血玉门前。
那已经不能称作是“门”。血玉表面不断起伏,像翻涌的波浪,又像是张开的大口,渴求着新鲜生肉。
一股最原始的恐惧从两人心中升起。
胜遇的声音如鬼魅般浮来,“要是把你们献给这门,它会不会吃饱了就打开了呢?”
六长老勉强笑道:“你不会想看见它打开的。这可是第九重门,地狱之门啊。”
“地狱?”胜遇笑出声,“那不是我老家么?”
魔爪将两位长老送往前去。在被血玉完全吞噬之前,她们都坚信很快就会在下面和胜遇团聚。
“本尊都把仙傀清理完了,里面那什么金龟天机子,你也该信我了吧?”
门后不见半点动静。胜遇叹口气,“这金龟子,简直嘴比壳还硬。看来不让你瞧瞧我的真本事是不行了。”
说罢她抬起手,指尖泛起一抹赤色光芒,口中念念有词。
无形之中似有一股至阴至寒的力量悄然降临,光点渐渐汇聚,在胜遇身前凝作一本古书。
书页缓缓翻动,在某一页停下。
“还真找着了,名字居然这么靠前?”胜遇凑上前照着念道,“我看看啊,白鹤山庄少主卷云舒,生于寒商五年二月…”
一股阴风自胜遇身后而来,拂过之处,血红荆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
风静静流入血玉门内,里边阵法幽幽亮起,映照中间那位女子苍白的面容。她的碎发被轻轻吹动,身上铁锈味散去少许,可仍然双眼紧闭。
“玄览九年四月二十,因遭人追杀身中数道暗器,不治而亡。”
胜遇故作惊讶地抬起头,“那不就是明早吗?”
这番话终于触动门后石龟,它语调至少快了五倍:“你几鸥竟是何…”
“终于肯理人了?”胜遇弹个响指收起那书,双手抱在胸前,换上一副挑衅至极的痞笑,“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吧?”
“哦对了,早些时候陆峰主还约本尊过几日出去喝茶,你家主人要是有什么遗言,本尊也可以大发慈悲代为转达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