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虽大，但每封就一两句话，余出一大片空白。
就这点笔墨，陆青遥心道，怕是也没怎么上心。
除了潦草地报下天气，再偶尔冒出点土味情话，信件大多是些美食和景点推荐。
「趣方斋，我最喜欢的糕点铺子。你要是去到店里，跟老板报我的名字，会打折哦。
如果遇上新品推出，可以尝一尝。」
「听说魔界气候很糟糕，山势险峻，但酸辣汤好像很好喝，要等到突破元婴再进去噢。」
「魔尊真的好烦人，希望有人去把她灭了，这样你就可以开开心心在人间游玩了。」
“噗。”陆青遥忍不住笑出声。
大杀四方的魔头被说得跟条害虫似的。
太贴切了！
这攻略大体还算用心，但推荐的某些地方，实在说不上多靠谱。譬如：
「之前给你说过长明城落星湖，迢迢银汉，甚是好看，虽然以前入口被一伙地头蛇霸占，但今时不同往日，初秋之时不妨去看看。」
陆青遥眼皮跳了跳，长明城的水匪可是出了名的凶悍，修炼的功法极为邪门，啖肉饮血，专门拐走年轻的修士，实在不适合让灵熙这样的小姑娘去。
灵熙看完后却是有兴趣极了，眉眼灿若星光：“师姐，你会带我去吗？”
面对如此期待的眼神，陆青遥只能昧着良心打马虎眼，“等你变强一点再说。”
不是她不想，而是就算她去了，也不一定打得过那帮悍匪啊！
鬼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是个什么意思。
陆青遥没想到的是，后面还有更离谱的。
「如果你听说九幽附近有一座鬼城，不用害怕，那里原本叫做“燕城”，有很多英杰为守护城池而陨落，我有一位师姐就是那里人。」
她忍不住又把信纸揉成了一团。
好一个“不用害怕”，请问您是被傀儡印夺去心智了吗？
灵熙惊道：“师姐，说好了不能毁信的！”
陆青遥长叹一声。燕城那地方，灭妖大战之后聚集了满城怨灵，乌烟瘴气，百年不散，活人进去会被恶鬼啃得骨头都不剩。
想要小命的话还是绕远点吧。
写信的破纸特别耐造，被揉成团也依然跟烧过那封一样完好到达灵熙手中。
陆青遥嘱咐道：“这地方你可千万要远离。”
“燕城？”灵熙看了看，“那里怎么了吗，于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是从那里来的。”
陆青遥摇摇头：“她们住的是城郊的杏花村。我说的是让你不要靠近那座城的城门。”
“…哦。”灵熙乖巧地点头。
可听说那城里也很和平呀？
……
几百封信一一看遍，人家一年整的信，被她俩半个时辰就翻完了。
陆青遥揉揉眉心，看了这么多，有些头晕脑胀。
她决定收回前言，上不上心另提，至少人家毅力还是有的，坚持三百多天，一天不落。
睨了眼旁边毫无倦色的灵熙，陆青遥又想，看信的人也挺有毅力。
随着日期增加，信上也是肉眼可见的词穷，越来越无话可说。乃至于只剩一行：
「真希望明天就能见到你。」
陆青遥早已看麻了，机械如流水线工人，交接给灵熙，然后接着拿下一封。
下一刻，取信的手却摸了个空。
抬头看去，信纸只剩最后一张，孤零零地躺在那。
说不上是解脱还是失望，她本来还盼着能找到一点素山心月的影子，结果只字未提。
敢情上辈子最后就是周游了遍世界，留了几篇攻略是吧？
罢了罢了，那时候又没想过还会回来，给系统打了几十年白工，闲云野鹤养养老也挺好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最后一封信的文字映入眼帘。
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是至今为止最长的。
陆青遥紧张地吞咽下口水。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终于想得起开头语了。
陆青遥默默腹诽，看到后面，笑容渐渐消失。
「都看到这里了，你可千万别生气。
前面是骗你的，其实这些信全是我一口气写完，没想到吧？
今天天气的确还不错，天快亮了，马上又是新的一天。
这些信，大概会永不会见天日。
之所以写下它们，是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未来。
我已无遗憾，却唯独亏欠你许多。好在最后，终于做了件正确的事。
小医仙，愿你喜欢这人间。」
……
见陆青遥盯着信纸出神，灵熙的手开始蠢蠢欲动，一点点摸上桌边，试图将一封信纸揣进怀里。
正是写着“想见你”那封。
她越看越是欢喜，满脑子想着要把它带回去藏起来。
少女动作极为小心，唯恐惊动对面的人。
话虽如此，那手速也是迅雷不及掩耳，只见矮桌上一道残影闪过，灵熙嘴角便已微微勾起。
得手了！
然而目光一扫，却见陆青遥直直望着自己，仿佛透过双眼看穿了她的灵魂。
灵熙装作若无其事：“怎么了师姐？”
陆青遥望着这自作聪明的小姑娘，心情尤为复杂：“我都看见了。”
她将手上那信也收进自己囊中，只是这次没有揉成团，而是随意地折了两道，放进口袋。“既然那封你要了，这封就归我。”
灵熙一听她要把那信藏起来，立马不乐意了，“怎么能这样，我都没看到上面写了什么…”
那封字还是最多的！
陆青遥正欲说话，视线不经意扫过旁边那堆令人手酸的信纸，顿时哑然。
知道真相后，她不得不用崭新的目光看待这些信封。
她对写信那人知之甚少，难以理解其用意，但恐怕这些，都不再是游记那么简单。
不过至少现在，她想将这个谎言留下去。
她只是，不想再让那个姑娘流泪了。
“也没写什么，就说她要去干别的事，以后没空给你写了，她很抱歉。”
“哦还有，她说希望你会喜欢她之前给你推荐的地方。”
陆青遥说得风轻云淡，脸上找不出一丝破绽。
灵熙还想再争取一下，但又怕连手上那封都保不住，只好强行忍耐。陆青遥毫不留情地一挥袖把信纸全部收走，灵熙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出：“真的…只能给我一封信吗？”
陆青遥沉默地望着乞求她的女孩，那人脸上犹带着尝过甜头后的粉红滋润，哪有半点可怜样，倒叫人不忍心唤醒她的美梦。
傻姑娘。
从头到尾，就只有一封信啊。
“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司命殿制作命灯，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信纸在陆青遥手中消失不见，不知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灵熙苦着脸，心想早知道刚才就多偷几封了。
不过命灯这东西，青荣原本不是有一盏了吗？
她惊奇地看了陆青遥一眼：“师姐是要放两个命灯在宗内？”
被这么一问，陆青遥扬起眉毛，随手一勾，取出屋檐下灯笼的一点烛火，放到特制的灯台中。
“这不就好了？”
火苗悠悠燃烧着，风朝哪边吹火就朝哪边歪，怎么看都只是凡火。灵熙嘴角抽了抽：“这就是青荣的命灯？”
毛笔在旁边好心解释道：“美人儿你可能不知道，负责炼制命灯的就是扶摇峰弟子。”
“哦还有，司命殿平常也是扶摇峰看守。”
灵熙：……
那没事了。
*
送别灵熙后，陆青遥立在幽静夜幕之下，如同一尊不会言语的瓷偶，寂寥冷清。
今夜星辰稀疏，云织瘦月。女子独倚梅畔，凝望着早已沉寂的门扉。
洁白的指轻轻抚过那叠信纸。
一朵玉色残梅远远飘来，倚在纸张，笼上一道斜影。
百年前，展翅欲飞的纸鹤，也是如此被埋葬在青梅树下。
若能跨越万里，飞向远方，它又会追寻芸芸众生之中的哪一位？
打入灵力后，信纸再度被翻折为鹤，停靠在女子指尖。
倏尔，细指微挑，小鹤轻轻扇动翅膀，腾空而起，似乎即将远行。
而白发女子留在原地，雪发轻舞，她惘然地仰头望着夜空中飞翔的纸鹤，被鹤翅边沿那一圈亮银晃晕了眼。
“小仙就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让她看到最后一封。”
墨水状的毛笔精从梅枝飘来，乘上纸鹤，悠悠飞向月轮。
不知是不是它太重，那只纸鹤飞行变得吃力，落在了队伍最后。
陆青遥并不看它，只注视着重获自由的纸鹤。
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一道孤影。
那名女子在院中练功，疾风净沙，衣角猎猎作响。收招之后，她抹去脸上汗滴，转身欲走，一抬眼，却在飘落的花雨后看到一道雪色身影。
白衣姑娘手执玉兰，斜倚廊边，笑意清浅。
女子一下子忘了出声，也忘了如何眨眼，在被对方发现的前一秒，才慌忙错开视线。
多年后，她再未见过那个笑容，却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阳光舒宜，煦风温柔。
后来她得知，终有一日，那位姑娘会到访人间。
于是她执起仅剩的武器，连夜启程，去走访她未来也许会经过的每一处。
踏遍河山，斩尽人间恶。
直到，燃尽一捧雪。
……
得知自己当年并非是按剧情而死，反倒主宰了自己的结局，陆青遥心底难得有几分欣慰。
这一切的改变，似乎归功于与那个女孩的相识。
回想着噬魂玉以及方才信中的文字，陆青遥觉得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她喃喃低语道：“我以前……喜欢她？”
毛笔精在纸鹤上险些没坐稳。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
“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刚说完毛笔精就被一道劲风吹落在地，一滩儿的砸在了泥巴上。
动手的人在一边冷冷瞪着它：“胡说。”
毛笔精咽下口中恶气：“是是是，那你呢，你现在对美人儿什么想法？”
“我？”女子脸色浮现迷茫，似是小心，不敢确定。
能有什么想法，又该有什么想法？
命运给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生平仅有的动心，竟是对着一个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
不过百年前的她，估计也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吧。
她可以原谅自己年少无知，但却不能一错再错。
只是……
陆青遥眼中忽然飘起微小的碎光，像是深渊中幽幽亮起的萤火。
万一呢？
万一，她可以争取呢？
万一灵熙……根本不是书里那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