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苏昭阳自恋,班长的话听起来怪惹人的,连班上的一群人听了也跟着起哄。
他们班级管得也挺严格,一般来讲这种“谁喜欢谁”的事件不怎么发生,但到底是小孩心性,凡事儿喜欢往这事儿上面扯。
班长名字叫冷潮,潮水的潮,有传闻说他是在海潮里被捞起来的,所以取了这个字。
他人如其名,性格冷冷冰冰,潮水一样的爱骂人,且言辞犀利,非常擅长泼人冷水。
除了性格,他别样都好。他长得冷峻高挑,宽肩窄腰,跟苏昭阳比起来,他过早褪去了青涩,取而代之的是将冷未冷的稳重。他模样好、成绩年年第一,是老师心里的自由男神、校长手里的宝贝疙瘩,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名牌大学抢着要他。
一贯冷面毒舌的班长能说出这种话,本身就令人唏嘘。三下五除二起哄的人都围过来,揶揄地看着两个人。
苏昭阳绯红的面皮像是涂满番茄酱的落日,红成一片。
下一刻,冷潮嗤笑:“说实话,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你这样的——上课从不听讲、作业也不做……”
他用潮水般冷酷的眼神盯着苏昭阳,“这样对自己人生不负责任的,你是第一个。”
苏昭阳耳朵轰鸣,话到嘴边想要辩解,上课铃却响了,他把作业本收起来,在座位上生闷气。
铃声响第二遍,班主任满面春风走进来,后面跟着个玉光清澈的人。
“来,各位,这是新转来的陈蕴风同学,成绩相当优异。陈蕴风,你坐这里。”
班主任指了个前排的位置,让陈蕴风坐下。陈蕴风位置离苏昭阳足有半条河,但窒息感已经掐住了苏昭阳的喉咙。
刚才陈蕴风在讲台上的时候,目光轻轻扫过苏昭阳,竟然扬起了一丝清浅的笑容。之所以用“清浅”两个字来形容,纯粹是草包的苏昭阳找不出词汇,他只能从他的眼神里想到水波被风吹拂、万般乔木缓缓摇动的景象。
这一摇,连他的心也跟着摇了摇。
紧接着是春日晴和的笑容,它像是被叶片挡住的、玉做的太阳,太阳低敏的温度和煦照耀在苏昭阳脸上。
苏昭阳名字里带个“阳”字,但哪里是什么太阳,比他像太阳的人多了去了,他到底算哪门子太阳呢?他只是泥巴堆里一块顽石,边幅迟钝,骨峭啷当。
苏昭阳自惭形秽,又从肮脏的泥巴里生出点厌恶和酸臭。
他心里想,我不愧是乌烟瘴气家庭出生的野泥巴种,就算外面渡了一层金子,内里翻出来的东西还是肮脏的、恶臭的,是人类进化褪不掉的嫉妒的尾巴,又敏感的竖起耳朵,警惕着周围一切鲜亮的人物。
陈蕴风的像大山被挖掘出来的玉石,模样俊疏,有山光水色,亦有风轻云淡之态,笑容更是如绿意舒朗的丛林里迎面亮眼的艳色花束。
苏昭阳不明白他笑容的意义,只是觉得好像他一笑,两个人之间的那道隔阂就没有了,未来似乎又明朗了一些。
整个上午的课,苏昭阳都晕晕乎乎的,连跟冷潮之间的龃龉都忘了。
午饭那个点,苏昭阳就高高兴兴凑到陈蕴风跟前,一脸讨好的望着他。
“一起去餐厅吗?”
苏昭阳自以为做出个耍帅的姿势,软腰半靠在桌子边,半截纤长的小腿自由垂坠。
他眼瞳清亮,模样乖巧,像某种成精的小甜点心。
说话那会儿,苏昭阳还有点忐忑,他小腿长,落了地,绷紧的肌肉带来点麻意,他僵硬的等待着,脚尖在地面上划了划。
陈蕴风的目光顺着他脚尖的划动一点点移,定了定,才和风清缓的点了头。
那会儿苏昭阳心里跟放烟花似的。
学校管得严,中午不让学生出去,专门建了几个高级餐厅。苏昭阳特别挑了个味道好的——他多少有些想念曾经的味道了。
没想到餐厅里已经排起来了长队,苏昭阳拿着号码牌,想着先找个位置坐下,没想到刚挑上一个风景不错的位置,那边先来了一位人高马大且不好惹的人,带着两个小弟,直接就坐下了。
苏昭阳本来想换到隔壁去,刚坐过去就听到有人叫他。
“这不是苏昭阳吗?”
苏昭阳从小时候到现在拢共没有几个朋友,到了现在更是完全没什么要好的朋友,一时间他还没想起声音的猪脚是谁,等一回头,顿时浑身血液都僵硬了。
他虽然金枝玉叶的长大,但学校生活确实一塌糊涂。
出生在豪门,配置理所应当也是豪门,但实际上他是个换了太子的狸猫,智商根本跟不上豪门需求。
幼儿园阶段他不爱说话,父母勉强还能凑合着给套说辞,后来上了小学,左右旁边手握各种奖杯奖项,要么是“某某数学杯”、要么是“某某国联赛杯”……等到了苏昭阳这里,他只剩下个“星球杯”,靠着装傻充愣勉强也混到了几个朋友。
小学尚且还没全面平庸的发展,到了初中他莫名其妙就被孤立出来了,来得很突然,他猝不及防,甚至还没以前的朋友欺负了一段时间,但很快进入高中,事情也就消停了。
苏昭阳也没想到,在脑子里都快没印象的人物竟然跟他好死不死撞一起了。
他害怕对方,可对方小弟认出了他,兴致呵呵就要往他这个方向走。
“欸,真是苏昭阳!”
苏昭阳小脸煞白,几乎动作不了。
从前这个人像座高山,他投射下的阴影压着小小的苏昭阳,软弱如蚂蚁的苏昭阳几乎没有办法从他的范围里爬出来,那时候苏昭阳仰望着他,被迫承受着他带来的一切苦痛:暴力、侮辱、压迫。
他们两家关系挺好,苏昭阳也想跟父母说这件事情,但父母常年不在家,就算偶尔看到一面,对方也只是一脸疲态。苏昭阳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
原以为这种黑暗的时代总算落幕,没想到当再次见面的时候,黑暗的触角仍旧抓着苏昭阳往里陷,苏昭阳害怕瑟缩,忽然一只手稳稳拉住了他。
炙热的温度像滚烫的火焰,一下子驱赶了迷雾的黑暗。
苏昭阳抬着迷迷蒙蒙的眼瞳,看向和煦太阳般的陈蕴风。
陈蕴风淡淡笑意,像覆盖着氤氲山水的苗寨,充满着有神秘且危险的气息。
“走。”
他就这么坚定的握着苏昭阳的手,逃离了这里。短短一段路,像是跨越十多年、两世的宿命,终于从阴霾里逃离了出来。
明明一开始是走的,苏昭阳那股子劲劲儿的走得笔直且带风,也不知道青春的色彩是带狂风的还是暴雨的,他两转身的功夫,后面的那群人叫起来。
“跑什么啊!给我逮起来!”
那群人莫名其妙开始追他两,苏昭阳脚底像是刮了阵风,他本来没什么底气,此刻像是彻底从命运的牢笼里挖出个洞,他要钻出来。肾上腺素上升那刻,他握住了陈蕴风的粗糙的手,然后跑了起来。
跑得那叫一个大汗淋漓,苏昭阳像是把半辈子的气儿都跑出来了。他漫无目的的乱跑,从餐厅一路跑到操场,才算把那群人甩掉。
两个年轻人的手黏在一起,出了汗,又湿又黏。
苏昭阳不好意思,赶紧分开,拿出纸巾擦干,随后浑身脱力的躺在长椅上,长长短短的呼气,他斜睨着眼睛,眼瞳里含着热气儿。
“你、你不躺躺?”
陈蕴风摇摇头,就低着头看苏昭阳。
苏昭阳快热死了,他半挑着衬衣,里面衣服的领子歪了,斜斜露着半截雪润的肩膀,他一边说话一边扇风,肚子还饿得咕咕叫。
苏昭阳摸了会儿肚子:“本来想请你吃饭的,这下好了。”
他两手一摊,露出被蹭得发红发热的手心。
陈蕴风盯着他手心发笑,随便指了下便利店,不一会儿带出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拌面,苏昭阳那碗还加了两个关东煮的萝卜。
苏昭阳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也不在意这碗东西是陈蕴风给的还是买的,热气腾腾舔干净了碗底。
陈蕴风倒是吃得挺慢的,他慢吞吞的吃,慢吞吞的看,眼里好像有东西,又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
苏昭阳没话找话:“还挺好吃的,饿了果然什么都好吃。”
他也吃过放了两天的硬馒头和酸了的稀饭,那种味道很难受,但今天的拌面特别好吃,这会儿他那点跟炖软了的萝卜一样柔软的少爷心,开始发作了。他想不出来陈蕴风以前挨过多少顿饿,是否也会在山顶上看云看风看迷茫的未来,他突然就觉得对不起陈蕴风了,明明他两都没有错。
陈蕴风不知道苏昭阳为什么眼睛里突然就热热的,像刚刚跑完含了一汪水汽,就看到苏昭阳屁颠颠跑去刚才的便利店,热气腾腾又给他买了碗关东煮,还顺带拿了条巧克力。
苏昭阳把关东煮递给他:“你吃嘛,这个可好吃了,我亲-嘴见证的!还有这个巧克力也给你。”
陈蕴风意识到,他可能把自己当成某种投喂的动物了,他接过关东煮,因为手掌粗糙,关东煮纸杯端着甚至都不烫,里面乖乖巧巧躺着煮透了芯的萝卜。
萝卜,他们那儿常见得不能再常见的东西,陈蕴风在猪食盆里见到过,鸡盆里见到过,甚至在祖宗祭祀插香的时候也见到过,唯独没有在人的饭碗里见到过。
这会儿快回去休息了,苏昭阳本来说想等陈蕴风一起走,但陈蕴风说老师叫他有事,苏昭阳只好一个人走了。而陈蕴风走了一会儿,路过某个垃圾桶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扔了进去。
人的饭碗里,不会有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