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恒是被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淡淡粥香的味道弄醒的。意识像沉在深海的鱼,一点点艰难地往上浮。眼皮沉重得像粘了胶水,他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吊灯,陌生的浅色窗帘缝隙里透出刺眼的阳光。
这不是他的房间。
几乎是瞬间,那点刚睡醒的懵懂被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冲散。他猛地坐起身,动作扯得还有些昏沉的脑袋一阵钝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捂着太阳穴,环顾四周。
房间不大,但整洁干净,透着一股生活气息。浅蓝色的床单被套,书桌上堆着几本散落的习题册和几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漫画,角落里还立着一个哑铃。窗台上摆着一小盆绿萝,蔫头耷脑的,显然主人照顾得不太上心。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捂死人的长袖长裤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宽大的印着某个摇滚乐队骷髅头LOGO的黑色T恤,裤子也是同样宽大的灰色运动短裤。衣服上有股干净的皂角味,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阳光烘烤过的气息。
谁给他换的?!
楚恒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烦躁和戾气。他掀开被子赤脚下床。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似乎才找回一点清明和掌控感。头还是有点晕,但比昨天那会儿天旋地转的感觉却是强多了。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外面是一条光线稍暗的走廊,尽头有楼梯。楼下隐约传来说话声。
楚恒像只警惕的猫,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沿着走廊靠近楼梯口。他贴着墙边,微微探出一点头向下望去。
楼下是个门诊模样的地方。阳光透过玻璃门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一个穿着米白色亚麻长裙、背影温婉的女人正背对着楼梯方向,坐在一张小圆桌旁。
她对面坐着一个脸色蜡黄神色蔫蔫的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来,张开嘴,啊——”女人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手电筒和一根压舌板。
小男孩听话地张开嘴。
“嗯,喉咙有点红,扁桃体也肿了。”女人收回工具,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有点低烧。你妈妈说你昨天偷偷吃了三根冰棍?”
小男孩心虚地低下头。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小馋猫,这下难受了吧?天气热也要注意,不能贪凉。”她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柜子拿药,“我给你开点药,按时吃,多喝水,这两天只能喝温水,不能吃冰的,知道吗?”
“知道了,秦阿姨……”小男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是在看病……他这是被小弟送到诊所了吗?真是太丢人了,怎么会晕过去呢?楚恒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的场景,心里的想法如杂草般疯长。
女人利落地配好药,装进小纸袋,又仔细叮嘱了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项。小男孩的妈妈在一旁连连道谢,带着孩子走了。
送走病人,女人转身准备收拾桌上的东西。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楚恒看清了她的脸,很温和,很年轻,眼神清澈明亮。她似乎察觉到什么,目光朝楼梯口看来。
楚恒反应极快,在她视线扫到的前一秒,已经像道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缩回了走廊的阴影里。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里莫名又开始烦闷起来。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女人,还有身上这身陌生的衣服……那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让他想砸点什么。但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那点暴戾压了下去。
当务之急是离开。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更不喜欢这种被动陷入陌生境地的感觉,而且他今天还没有……
楚恒咬了一下嘴唇,转身,准备退回刚才那个房间,至少得找找自己的衣服和手机在哪。刚一转身,差点撞上一堵人墙。
“哟,醒了?小美人鱼。”一个欠欠的带着点懒洋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是那个白头盔,不,现在他没戴头盔了。一张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脸闯进楚恒的视线。
他的头发有点乱,几缕不听话地翘着,右侧眉梢下有一颗小痣,更显得面前的人有几分欠揍。他嘴角挂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微微扬起的脸,露出下颚上一颗黑色的小痣。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胳膊,手里还端着一个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白粥,上面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煎蛋,边缘煎得焦脆。
他就那么随意地靠在楚恒刚才藏身的墙边,显然已经看了好一会儿,眼神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昨天你小弟们跑的飞快啊,走了都没打一声招呼,看起来你和我一样不怎么讨人喜欢嘛,小美人鱼。”他笑得欠揍,往楼梯口看过去,“这是在躲谁呢?秦姐有那么吓人吗?”他看向外面,仔细点评了一番,“你的感觉是对的,我也觉得她可吓人了,昨天还把我好一顿批评呢。”他这般说着,脸上还是笑嘻嘻,与他的口气倒一点都不一样。
“喏,病号餐。秦医生特意交代的,说你这条‘小美人鱼’脱水严重,得吃清淡点。”他将手中的粥往楚恒眼前递了递。
楚恒:“……”
他合理怀疑面前这个人把医生正常的叮嘱歪曲了,哪有医生会叫病人小美人鱼。
不过……
他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粥和那颗诱人的煎蛋,又看看对方那张欠揍的笑脸,再想想楼下那位温和专业的秦医生……
一股比昨天中暑还要强烈的晕眩感,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猛地冲上了头顶。他面无表情地瞪着白头盔,左眼中间下方那颗小痣似乎都跟着绷紧了。
“闭嘴。”楚恒的声音比刚睡醒时更哑了,他似乎在强烈的压制着什么,脸上涌现浓浓的倦怠感,“衣服,还我。”
“诶——”白头盔故作一副伤感的表情,“嘤嘤嘤,我好心带你回来,还做了粥,你竟连看都不看,一开口就是想走吗?”
对方拙劣的表演并没有让他感觉好笑,只是更加烦躁了起来。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看着那张装模作样的脸,感到十分碍眼,或许他可以一拳……
他正努力压抑着自己此刻分暴躁心情——
“喂,臭小子!又在楼梯口磨蹭什么呢?人起来了吗?好点没?”楼下传来一道清亮又活泼的女声,是那位医生。
楚恒深吸一口气,将视线从那人脸上移下来。心脏扑通扑通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嗓子眼。
好烦……
白头盔看着他僵硬的脸,脸上的笑容不减,像是看不懂人脸色一样,清了清嗓子,对着楼下扬声,尾音拖得老长:“来——了秦姐!我正跟咱家的‘小美人鱼’培养感情呢!”
“……”
楚恒感觉自己的忍耐力正以光速告罄。
不过白头盔仿佛也感到了危险的氛围,见好就收,不再逗他。
“喏,秦姐,就是楼下那位白衣天使医生,她特意给你熬的病号餐,可别浪费人家一片心意。”他不由分说地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塞进楚恒手里。碗壁温热,食物的香气钻进鼻子。
楚恒端着碗,像捧了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他绷着脸,声音压抑着地挤出四个字:“我衣服呢?”
“啧,急什么。”白头盔转身往楼下走,示意楚恒跟上,“在楼下烘干机里躺着呢。昨天你那一身汗捂得……秦姐说都能拧出半盆水了。放心,秦姐有洁癖,洗得贼干净,还消了毒,保证香喷喷。”
楚恒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下楼,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凉意让他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他现在只想拿回自己的东西,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陌生地方。
客厅里,秦医生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看诊的小桌,正拿着抹布擦拭桌面。看到楚恒下来,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目光落在他身上:“醒啦?感觉好点没?昨天这混小子把你扛回来的时候,人都烧糊涂了,还裹着那么厚的衣服,典型的捂热综合症加轻微中暑。我让他给你换了身干爽的,物理降了温,又灌了点糖盐水,你现在看着气色好多啦。”
这直白的关心让楚恒有些僵硬,他不习惯这种温和的注视,尤其来自一位像妈妈一样温柔的的年长女性。他抿了抿唇,视线飞快扫过烘干机旁叠放整齐的属于自己的那套黑色长袖长裤,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手机呢?”他直奔主题,只想集齐所有装备赶快离开。
“手机?”白头盔一挑眉,歪着头想了想,“是不是昨天打架的时候掉了?我把你弄回来的时候,你身上除了那身湿透的行头,就剩一串叮当响的钥匙了。八成落那废弃工厂了吧?”
楚恒的心猛地一沉。
丢了?他下意识去摸裤子口袋,才想起身上这条宽大的运动裤并不属于自己。一股强烈的烦躁感瞬间淹没了他。
手机丢了意味着麻烦,天大的麻烦,尤其在现在这种时候。
他眉头锁死,脸色又冷下去几度。
“你小子又跑去打架了?!”秦医生听到此话,一个闪现过来,手指关节精准地敲在白头盔的脑袋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咚”,“我昨天就瞅着你俩不对劲!好哇,还把人家手机给整丢了?还不赶紧滚回去给我找回来!”她转头又凑到楚恒身边,语气瞬间切换成关切模式:“别担心,我这就押着这混球去找。找不着,我让他赔你个最新款!”
“好好好,秦姐息怒,我这就去!那地方偏,没什么人去,掉了东西也没人捡,现在肯定还在,放心!”白头盔揉着脑袋,见楚恒脸色阴沉,也不再油嘴滑舌赶紧保证道。
楚恒没说话,只是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一个手机他根本不在乎,关键是丢在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不用麻烦了,”楚恒看向白头盔,声音没什么起伏,努力压制着翻涌的坏情绪,“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
“行啊。”白头盔爽快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咔哒解锁递过去,“喏,随便用。”
楚恒接过,手指翻飞,按下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几乎是秒通。
“喂?刘叔。我,楚恒。”他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语气却是司机刘平熟悉的那种山雨欲来前的平静,“出点状况,手机丢了,现在过来接我。地址……”他抬眼看向白头盔。
对方瞬间get他的意思,立刻报出一串详细的地址。
楚恒对着电话那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干脆利落地挂断,把手机递回去。“谢了。”
“客气啥。”白头盔接过手机,随手揣回兜里。
楚恒径直走到烘干机旁,拿起那叠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转身就要上楼。
“欸,等等!”白头盔叫住他,指了指他随手丢在一边的那碗的粥,“病号餐,吃了再走?秦姐特意做的,养胃。”
楚恒脚步顿住,目光落在那碗白粥和煎蛋上,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某种压抑的情绪猛地冲了上来。他迅速接过碗,声音有点闷:“我上去喝。”说完,几乎是逃也似地冲上了楼。
白头盔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略显仓惶的背影。秦医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你也赶紧滚过来吃饭了!”
一回到房间,楚恒就飞快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熟悉的布料包裹住身体,才让他在这陌生的空间里找回一丝属于自己的熟悉感。
床头柜上,那碗粥静静放着。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滚落,左侧脸颊上那颗小痣也跟着微微颤动。一种并不令他陌生的情绪汹涌而来。
好烦……我为什么还活着呢?好丢人啊……怎么就晕过去了?刚才怎么都没好好打招呼呢?真是太没礼貌了……好烦,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我昨天不干脆死了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这种人还要活着?
熟悉的窒息感扼住喉咙。另一股清晰的意识却在奋力挣扎: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他猛地一口咬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力道狠得惊人,直到整个口腔都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缓缓松开。像受伤的小狼崽舔舐伤口,舌尖无意识地掠过那一圈深深的牙印。他眼神空洞地望向那碗粥的方向。
泪水逐渐停住了,只在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他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粥煮得软糯适中,温度刚好,煎蛋的边缘焦脆金黄,蛋黄是流心的溏心。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但楚恒吃得飞快,几乎是囫囵吞下碗里的东西。空碗往桌上一放,他站起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面无表情地下了楼。
“哟,小美人鱼换装完毕啦?”白头盔的声音响起,“你家司机到了,就在门口候着呢。碗给我就行。”楚恒眼神空洞地看过去,轻微地点了下头,把碗递过去。“药费多少?我让刘叔给你。”
“药费?”,白头盔咧嘴一笑,带着点痞气,“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了,一顿药算啥?就当交个朋友!”
楚恒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一个字也不想多说,转身就走。
“下次再来玩啊,小美人鱼!”
不会有下次。
楚恒心里清楚认识到。对方那双眼里,安静而疏离,远没有外表那么热情好客。就像他们的关系,看着像是朋友,实际上他们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平稳启动,驶离了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地方。
车内,司机刘平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自家少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瞬间了然。
“少爷,您还好吗?药还在老位置。”刘平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动了他那脆弱敏感的神经。
楚恒疲惫地靠进椅背,闭上眼睛,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熟练地拉开手边的储物盒,拿出药盒,倒出两粒白色药片,直接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迅速蔓延开,脑海里那些喧嚣的不受控制的杂音终于像退潮般渐渐消失……
好苦。
这是他沉入睡眠前最后的意识。
刘平见状不再多言,只是将车开得更加平稳,默默把空调的温度又调高了两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