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他怎的突然出现在了这里,那个男人又用了什么招数?幻境?
不……不是……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必须。他的师弟师妹,还有那个男孩,都在那里。他怎么,怎么能——
……回来?盛桐柏一愣,霎时,寒意从头顶注入下来,浸透四肢百骸。
他的双腿一软,噗通跪了下来。心跳声震如雷鸣,他想起了011最后给的叮嘱。
【盛桐柏,那是个幻境!你在里面千万小心,不要迷失自我!记住!!记住你叫盛桐柏!!】
对啊,他叫盛桐柏,今年二十七岁,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哥哥,梧州人。他来到这里,是为了救他因为意外惨死的哥哥。
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不存在的。都是幻境,都是用来骗人的。
不要相信,不要——
可……他的脊背弯了下来,手心死死攥着胸前的衣服。
那个小孩才七岁,才那么一点点大。在他后背上哭的时候,眼泪好像能砸穿皮肉和骨骼,烫到心尖。
【老师!我以后的愿望是当英雄!】
【我要铲除所有邪恶,荡平所有不公。我要这世间再无苦难,我要——】
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他握住手边的剑,身躯颤抖地站了起来。
他要回去。
一阵狂风迎面吹来,将他的衣角掀得猎猎作响。盛桐柏下意识侧开脸,墨发在空中肆意飞舞着。
他应着万难,迈开坚定的第一步。
“冰糖葫芦嘞~~”
“客官,刚出锅的热包子!”
“哎呀,你瞧见没有,方才那位公子好俊俏呀~”
盛桐柏甩了甩手,长剑顷刻化作翠色星点消失不见。他鼻尖微动,轻嗅着空气中飘荡的各种香气。
“哥哥。”
脆生生的一道喊,唤回了他的注意力。盛桐柏回头看去,稚童咧嘴,嘿嘿冲他笑了下,天真又单纯。
他喉结微动,走过去蹲下,“你怎么在这里?你没事吧?”
“我没事哥哥。”
盛桐柏还是有点不放心,把人翻过去,仔细看了好几遍之后,才缓缓送出口气,“没事就好,你怎么跑出来的?“
“跑?不是哥哥救我出来的吗?”
盛桐柏一愣,半晌才答:“啊,是,是我救你出来的。”他握着小孩的手,“时间太久,我忘了。”
“哥哥记性好差。”
“不许笑话哥哥。”
小孩笑得更厉害了,“好嘛好嘛,我不笑哥哥。哥哥面子真薄。”他拉上盛桐柏的手指,“哥哥,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盛桐柏笑话他:“这么黏人。”
“怎么了嘛!我是小孩子呀!”他的脸有些红,张开双臂,“哥哥,你快抱我。”
“真拿你没办法。”盛桐柏把他抱在怀里,胳膊托着他站起来,另只手扶着他的背,“怎么样,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帅吧。”
“哇——哥哥!原来你能看到这么多东西!我也要变成大人!!”
“慢慢来就好啦,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成为大人。”
“哥哥!糖葫芦!我要吃糖葫芦!”
“好好好,知道了,你不要乱动,小心摔了。”
两个人疯玩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盛桐柏走在回客栈的路上,问:“你是哪门哪派的,我送你回去。”
“摇光山。”
盛桐柏翻了翻自己新历前的记忆,一个非常偏远的小宗门,思量着问:“你是跟你师兄弟一起出来的?”
“跟我师父。”
“他在哪里?”
环绕在他脖子上的手紧了紧,小孩声音闷闷的,“哥哥,倘若我说,我不喜欢我师父,你会觉得我不尊师重道吗?”
盛桐柏一愣,然后笑了出声,觉得他小孩子气的话格外有意思,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呗,又不是全天下的师父都配当做师父的。”
“不然,你跟我走吧,来我们昆仑山。”他说:“我师尊人很好,同门之间的师兄弟关系也很好,你若来了,我就是你师兄,如何?”
“当真!”
“当真。”
“那我愿意!我愿意!哥哥——我能叫你师兄吗?”
“叫嘛。”
“师兄!师——兄——”他开心地喊着,不知疲倦般,“师兄师兄!”
盛桐柏也由着他,一遍又一遍的、不厌其烦的回应着他。
“师兄,我要是能早些时候遇见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啊。”
小孩缩在他背上,好像这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温暖一样,贪恋的汲取着。他不知道,自己漆黑色的双眼逐渐蔓延上些许猩红之色,鼻尖停留在盛桐柏的后脖颈上,像是在望一盘美食佳肴,“……师兄。”
“嗯?”
“我好饿。”
“那我带你去前面的食肆看看,也不知道这个点有没有关门。”盛桐柏毫无提防地说着,“不过也没关系,我客栈里还有些点心,应该可以先垫垫肚子。”
“师兄,我牙痒。”
“啊?牙痒,是不是甜——”
“师兄,我想咬你。”
啥玩意???盛桐柏听得糊涂,“你师兄又不是磨牙棒。”
“但我好难受。”
他的语气里充斥着明显的痛苦,盛桐柏听出不对,连忙将他放了下来。
“我去,什么情况……”他捧着小孩的脸,紧紧看着那一双眼,“你眼怎么回事儿?”
原先黑色已经被猩红全部代替了,像滩尚且温热的血液,隐匿着深不见底的**。他摇摇头,带着委屈的哭腔,死死抓着盛桐柏的衣袖,“我不……我不知道,师兄,我不知道。”
盛桐柏的指腹上萦绕着一缕浅青色的灵气,轻轻点在他额头,顺着经脉一路向下探查。半晌,他查无所获,小孩身体健康,没有任何妖邪入体的情况。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现在一点也不正常。
深吸口气,盛桐柏把人拉到昏暗的巷子里。月光下,小孩的鲜红瞳色被笼罩上一些妖冶。他要哭不哭的,“师兄,师兄……我是不是,是不是怪物?是不是妖邪?”
“师兄,你杀了我罢,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师——”
盛桐柏在他面前蹲下,拢着衣袖,将线条流畅的手臂递到了他嘴边,打断他自暴自弃的话。
“咬我。”
“……师兄……”
“你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不清楚是因为什么。但我用灵力看了你的经脉,没有问题。所以你不是怪物,也不是妖邪。”
“你咬一下我,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放心。”他认真地看着小孩,不知道是不是月色作用,让这一刻变得无限温柔,让人安心,“别害怕,我会找出原因的。”
“……不……”
他摇着头,狠心别开了脑袋,“不……”
“为什么?”
“我害怕,师兄我害怕,我怕如果我咬了你,我就变成怪物了。”他哭了出来,“我不想你嫌弃我,我害怕你不要我。师兄,我……”
盛桐柏直接将胳膊递到了他嘴边,贴着微凉的双唇,声音定心剂一般,“不会的,我不会不要你。”
“无论你是什么情况,我都会救你。”他说:“我发誓。”
怎么说呢。
盛桐柏以为他是牙痒,咬咬人就好了。没想到这孩子是变异吸血鬼来的,不仅喝血,还吃人灵力。
头昏脑胀的时候,他把小孩推开了,脚步有些虚浮地踉跄了下,靠在石墙上,声音有气无力的,“好了好了,再喝下去都成人干了,吓死你。”
小孩的精神看着好多了,跟九月三十号傍晚的学生一样,红光满面。他视线眷恋地在那两个血洞上停留着,说:“对不起师兄。”
“没事。”抖抖袖子,盛桐柏发现他眼睛中的红又转变成了种鎏金色,犹如冰冷的铁器,让这张稚嫩青涩的脸庞上浮现出与之不符的冷漠与杀气。他嘶了声,把人喊过来,“你眼睛又变成金色的了。”
“是吗是吗,好看吗师兄?”他眨眨眼,一脸期待。
盛桐柏拍拍他的头,“还行。不过还是没发现原因是什么,等回了山门,我去查查资料。”
“那师兄,你可别嫌弃我。”他紧张地说:“我是好孩子。”
“你这小孩真会幻想。”缓了缓,他伸出手,“走吧,该回客栈了,还有三个师弟师妹等着呢。”
“什么啊!师兄,你怎么有师弟了。”他撇嘴,拉住盛桐柏温热的手,酸溜溜地说:“还有师妹!”
“那是你师姐。而且不止这些,师兄可是大师兄,很多师弟师妹的。”
“啊——什么嘛!师兄!”他更气恼了,“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最喜欢我,最疼爱我!师兄——”
“好好好,最疼你。”盛桐柏被他逗笑了,“你这小孩,小气吧啦的。”
“师兄!你怎的这样说我,不——”
话音顿住,他拉着盛桐柏的手猛然一紧,轻功向后跳开了一大步。
下一秒,那块青砖赫然插入四枚梅花镖。
盛桐柏瞬间清醒了,手臂挡在他面前,本命剑浮现,寒光直指巷口,“谁。”
“不过才几年不见,便这么快忘了我是谁?”
这熟悉的声音……
盛桐柏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你还活着?!”
“是啊,不仅活着,还活的很好。”阴影中,他的身影逐渐浮现出来。一如不久前刚见过的那样,黑衣长胡子,却比那时更多了些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玩够了吧?”他的眼珠动了动,竟看向了盛桐柏旁边的孩童,“揽华,别惹我生气。”
揽华?
他低头看去,正对上孩童一双鎏金色的双眼。
“……师兄。”
他握紧了盛桐柏的手。
“别惹我生气。”
盛桐柏酝酿在心底的话还没脱出,一阵强风便吹拂过来,将他带向上空。
“师兄快跑!”
“等等!等——”
“揽华!!!!”
他挣扎着要跳下去,风却从四面八方吹拂来,轻柔包容地制止着他顽劣的行径。
他看见一道破碎的光从他脚底消逝,小孩冲他笑着,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我不叫揽华。’
和‘再见师兄。’
“等一下——等——!!”
没有回答,盛桐柏跌落回地面。
风消逝了。
“师兄。”
盛桐柏身躯一僵,手掌撑在地面上,缓缓抬起了头。
周围的景色又变了,变成了繁霜秘境里的万剑府。他的心更凉了,抬头,看见方才的小孩忽然拔高了许多,五官也张开了,神色淡淡,仿佛庙宇里高高在上的菩萨像,此时正静静凝望着他,没有一丝悲喜。
“……啊。”他的膝盖向前动着,摩擦着万剑府上的沙砾。盛桐柏握住了他的手,视线一眨不眨地望过去,喃喃:“你……我没有,我没有救下你啊。”
他没有回答,反而蹲了下来,鎏金色的双瞳宛若两颗存储着盛大阳光的玻璃球,轻轻抚摸着盛桐柏的脸颊,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没——”
“那就好。”少年笑了,“你没事就好。”
“不,不是的。我很自责,我很抱歉。我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明明就在你眼前,我明明就有能力。我明明这么强,我明明就能打败他。如果不是……如果我当时没有跑……”盛桐柏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你当时那么小,那么一点点。”
少年摇摇头,说:“不是的,师兄,你不要因我自责。即便当时你将我救下,我也早晚都要走这一步的。”
“哪怕回去了,下次,下下次,师父还是会把我卖出去的。”
“其实这里也没有那么不好,被炼成剑也没多么痛苦——还很强大!可以保护别人。”他笑了,那份疏离感和冰冷感便顷刻散了出去,“所以师兄,莫要因我自责,更别为我难过。我可想你伤心,我只想你开心。”
“对不起……”
“真的没事啦。师兄,你笑一笑好不好?我想看你笑。”
“……这会儿哪里,哪里能笑得出来。”
“那你往后不要记得我,往后都开开心心的,好吗?”
“……”
“师兄?”
“可以,我可以答应你。”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师兄不要跪在这里,快起来。我送你——”
“我要你跟我签订契约。”
他一愣,“什么?”
“我要你跟我,签订契约。”盛桐柏眼中的痛苦神色一扫不见,清亮如寒星,“这样我才会开心。”
“但此处是在秘境内,不是——”
“没有关系,我有办法。你只要告诉我,你同不同意。”
没有再犹豫,他将手抵到盛桐柏面前,“愿意。”
“师兄,我愿意。”
他紧紧握住少年的手,双唇微动,默念着一道晦涩的咒语。
“……等等,师……师兄?”察觉到不对,少年一脸不可置信,想要将手抽回去,被盛桐柏更加用力的握住。
他们对视着,在缓缓升起的一阵青色灵力里。风卷动着他们的衣摆,盛桐柏的双唇没有停下。
“等等——不要!不——”
【盛桐柏!】
“……所祭以生死,所示以公正。开辟洪荒者,华揽千秋三万载。”
“——宴衡。”
他拔出剑,手掌撑着大腿起身。一道竖长的红色痕迹赫然印在他右手手腕上,长度快要接近肘弯。
【你、你……】011简直要被惊掉下巴了,【盛桐柏?!你干了什么啊……】
盛桐柏也愣了,【不对,应该是你来回答我。】
【他叫宴衡。】盛桐柏一字一句,【那是我哥的名字,在我妈和周叔没有结婚的时候,他就叫这个名字。宴衡,周宴衡。】
【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011沉默了一瞬,【这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名字吧,会撞名不是很正常吗?】
【盛桐柏,与其在意这个,你不如抬头看看。】
【看看都干了什么?】
盛桐柏当然清楚自己都干了什么。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禁术了?!明明普通的主仆契就可以了呀,你怎么——】
【普通的主仆契对他没用,他不是普通的剑。】
盛桐柏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不远处的男子,【我可不想死。】
【怎么会!你好歹也是他的主人!】
下一秒,疾风卷起。宴衡骤地伸出手,鹰爪似地掐住了盛桐柏的脖子,金色的兽瞳赫然染上了些暗红,阴森道:“你是谁?”
“你居然能同我签订契约,说——”
【盛桐柏!】
他力气很大,没一会儿,盛桐柏脸便憋成了红色。他的脑袋晕乎乎的,拼尽全力吐出两个字:“…回、去……”
掐着他手赫然消失,重新变回了柄锋利的剑。盛桐柏和他一起跌在了地上,空气瞬间涌入肺部,争先恐后的使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还好吗?】
【没事。】盛桐柏捂着脖子,嘴角向上勾着,露出摸诡异的笑。
【看见了吗?这就是三倍强效的主仆契约,我伤他伤,我死他死。再厉害的人物,也反抗不了第二神司掌神权。】
【你……】这才短短半天,他便已经将世界的规矩摸透了。011简直不敢想,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但你不该用禁术做媒介,这是未诞世生物的力量,祂的副作用你怎么承担?!】
【无所谓。】盛桐柏擦擦嘴上的津液,视线向上看去,那里是一处悬浮在空中的岛屿,被厚厚的云层所遮掩,只露出了个模糊的轮廓。橙金色的烟霞为它做着点缀,画一样带着不真实的美。
当然,上面也藏着他的下一个目标,长生境。
【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要拯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