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不相信的。”
二零一二年夏,迟小满十九岁。
当时,她冲镜头说完这句话,就笑眯眯地给镜头背后的采访记者弯腰鞠躬。
再起身。
她大大方方地跟人说,
“姐姐,你要是有活记得下次还找我!”
再然后,她背着鼓鼓囊囊的包,从角落里勉强撑扶出那辆一百块从师姐手里收的、连后视镜都缺了块的二手电驴,跌跌撞撞地骑着赶回学校去上课。
结果车骑了十米不到。
她想起一事。
便又摇摇摆摆地骑回来,把安全帽上的护目镜往上一推。
下巴一挺。
对愣住的记者姐姐笑嘻嘻地说,
“我叫迟小满。”
“这附近群头都有我联系方式,什么活都可以叫我!”
这块是群演休息地,有熟识她的,听见这话笑出声,
“哟?未来的大明星又在这说大话呢?”
“我记得电瓶都是上礼拜刚学的吧?现在叫你立马演个飙车党能演吗?”
被人当面调侃,迟小满也不恼,“姐姐你别听他们的!”
她把护目镜推下来,“不会我可以学嘛。”
又歪歪扭扭地骑着电瓶往回开,在空中留下风风火火的一句,
“我学东西最快了!”
这是迟小满来北京的第二年。
两年前,她十七岁,带着奶奶王爱梅放在枕头底下皱皱巴巴的两万块存折,和迟国庆在她脸上给的两个巴掌印,还有隔壁李阿姨给她新买的两个红格子款蛇皮袋,坐绿皮火车来北京,念很普通的一所大学,念当时她认为很高级的广告系。
之后两年。
她一边在学院里表演系蹭课。
一边向隔壁编导系借设备拍学院要求的参赛作品和短片。
还一边每天早上五点起来食堂打时薪四块五的工,对着每个来买早饭的同学笑脸相迎,等到十点人少,自己缩在碗柜后面,两三口狼吞虎咽完一个凉掉的包子,再心满意足去上课。
又一边趁课余时间在各大剧组辗转当群演,替身。
因为她没有钱去艺考,却有个不识好歹的明星梦。
遇见陈樾,是在她大学快要毕业的那一年。
二零一三。
北京很热,热到当时不少广播电台都在说——那可能是这个世纪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可后来,谁都知道那不是北京最热的夏天。
那个夏天。
迟小满打算从学校搬出来,为的是更方便去试镜试戏,也能在剧组里多学点东西。
印象中那一天也很热。
当时迟小满来北京三年。
没资本没人脉。
只在各大剧组辗转,还没演过一个正儿八经的角色。
还在给人当替身。
挨打的替身。
背上挨棍棒、脸上挨耳光、脖子遭绳勒喘不过气脸憋得通红的……替身。
大冬天穿几层沉甸甸棉服跳水的替身。
从二楼闭着眼睛往下跳的替身。
……
当然。
不敬业的演员和剧组没那么多。
所以她的活也不多。
大部分时候。
她都是处在一个等活、不断试戏试镜,然后遭拒的状态。
那一天。
天气极端闷热,剧组人来人往。迟小满演完一场挨打的戏,蹲在地上,久久直不起腰来,头晕眼花得像是有人在自己脑子里拿着烫水搅……
那段时间,大众对群演、替身的关注度没那么高。
剧组的生活,演员的生活,也不像十年后那么透明。
大部分剧组都是草台班子。
而在这些剧组里,当一个被扯过来挨打的替身,是没人会在她直不起腰的时候过来扶她的,只会让她赶快走,别挡主演镜头,也不会看她腰上、背上多几块淤青,就好心赔她医药费。
陈樾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当时迟小满疼得久久没从地上直起腰来,冷汗直冒,想晕过去一了百了,但她的身体大概比她脑子更坚强,不让她晕,她只好蹲在地上不停咽口水。
而场务见她一直在旁边不走,便开始不耐烦催促,
“到底走不走啊你?”
“走,马上就走!”迟小满虚弱回话。
她还指着这些人给她活干,没可能在这时候得罪人。
这么说着。
她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勉强用手撑着像云朵那样摇晃的地面。
直起腰来——
结果还没站起来。
她背上就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疼得她龇牙咧嘴。
“装什么装?”
那场务可能怕她讹钱。
语气很不耐烦,“快点行不行啊,”
甚至还上了手,打算过来拽她。
但迟小满就怕他上手一撵自己更站不起来。
下意识往后一退。
这一退。
她没站稳。
天旋地转间。
她表情惊恐,盯着在头顶上飘荡着那颗烈日,不由得叹口气。
心里想着还不如就这么晕过去算了。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一双手安安稳稳扶住她。
天热,撑住她那双手是凉的,柔的,也是安安稳稳的。
“你没事吧?”
手的主人撑扶住她,等她站稳才松手。
然后也没急着走。
凑过来耐心观察她的表情,“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事,没事。”
那天太阳好大,直射大地。
迟小满没看清面前这人的脸,但依稀看见,是个女的。
腰背上的痛仍在持续。
豆子那么大的冷汗从下颌流下,她扶着弯不下去的背,笑眯眯地跟人表达感谢,“谢谢,谢谢。”
女人没立刻说话。
她把她扶到旁边一条马扎凳上坐着,然后看了她一会。
“你等我一下吧。”
迟小满没反应过来。
但人家让她等。
她也没敢走。
一个人来北京,还想当演员。
她知道这是个梦。
也知道无论在什么剧组里,像自己这类的替身演员是最没话语权的。
就是不知道扶住她的那个女人是谁。
看情况应该和她不一样。
该不会看中她百折不挠的杂草模样,要喊她去拍戏吧?
迟小满龇牙咧嘴地做了会梦。
女人回来了。
她走到她旁边。
影子给她挡了点令人晕眩的烈日。
之后又特意半弯着腰跟她搭话,“疼得这么厉害,也不愿意去医院?”
我这点钱哪够去医院?
迟小满下意识就想这么说。
但刚张唇。
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被送到她腰边,贴在她痛处。
是个冰袋。
于是不知怎么。
迟小满那句“那不是白干一趟还要搭钱进去吗”也憋了回去。
她低头。
看那袋在惨白炎日下,冒着冰凉气的白冰袋,以及白冰袋上那双被融着湿漉漉的冰水,手指末梢和掌心都微微泛红的手。
可能是被头顶火炉晒得有点晕眩,也有点心悸。
迟小满忙着去把冰袋从女人手中接过来。
不知为何。
她没了之前在周围剧组接活时的伶俐,又只是干巴巴地说,
“谢谢,谢谢。”
女人看她把冰块接下来。
也没继续和她说什么。
没硬要等她回答“为什么不去医院”。
她看她一会,柔着声音说,
“冰块我那里还有。”
“你放心用吧,不够再来找我。”
这人是什么活菩萨在普度众生吗?
迟小满愣怔抬头。
却陡然望见女人模糊不清的脸。
她躲了下目光,挠了下下巴,没太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受了恩也不怎么讲话。女人没恼,只是又客客气气地朝她笑一下,转身离开了。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迟小满没看清陈樾的脸。
全程都结结巴巴。
最后她复盘,发现自己在那天竟然只说了两个“没事”,四个“谢谢”。
因为太痛顾不上。
也因为冰块融得比她想象要快。
而她也没好意思真的再找人要。
在原地歇了会。
就扶着腰,咬着牙,一瘸一拐地爬上电驴,兜里揉着那一百块不到的替身费,从剧组走了。
当天回过神来之后,她觉得懊恼,觉得自己也没说给人好好感谢一下。于是晚上,她躺在宿舍小床上泪眼汪汪地忍着痛,忍着不转身,在心里想——等下一次见面,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但她没想到,第二次见面,比她以为得要快很多。
还是在同一个剧组。
因为迟小满心里念着这事。
就时不时回那个剧组看看,寻思着能不能找到人,无论如何请人吃顿饭。
哪怕当时她请得起的,可能只是一碗最便宜的鸡蛋面。
但王爱梅从小就教育她——
人穷不能没骨气。
那天。
天气还是一样热。
迟小满开着电瓶,在剧组周围马路转转悠悠,找了一会本以为这次也找不见,还有点失落,结果就在个不起眼的巷子里,看见了自己要找到的人。
不过女人似乎正在和谁说话。
迟小满没想着打扰,以为两个人有私事要说,便撑着电瓶车,用自己那双破破烂烂的帆布鞋,踩在地上,慢吞吞地往后移。
结果刚移两步,就看见——
和女人说话那男的。
突然把她递过去的饮料砸在地上,语气尖酸刻薄,
“这么冷我怎么喝啊?”
烈日,阳光惨白。
半透明的汁水溅在地上。
也溅在女人裤脚,湿了她T恤的半边腰腹。
迟小满愣住,撑着电瓶,又努力往前挪,抻着脖子往里看。
便看见——
女人在原地停了一会。
把饮料杯从地上捡起来。
然后又对那男的微笑着说,
“我去换。”
迟小满认出来。
对面那男的是这剧里的主演。
也是她上次替身那场戏的对手戏演员。
上次拍完那场。
这男的还用手扇着风,让人赶快把她抬走别碍自己镜头。
现在,同一个人,又站在帮助过她的这个女人面前,趾高气昂,语气尖酸,“你笑什么?”
女人动作顿了一下。
她斜背对着迟小满。
听到这话,嘴角微微敛起来,好像并没有产生任何恼怒。
而那男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又不是演员,一整天不知道对谁笑?”
谁说不是演员就不准笑了?
迟小满气不打一处来。
当即大声朝巷子里“喂”了声——
“说什么呢!”
她嗓门大,音量响。
这一嗓子,把巷子里两个人都惊得看过来。
接着。
迟小满撸起袖子。
扔下“嘭”地一声摔倒在地面的电瓶车。
当场就火急火燎地冲上去。
巷子里的两个人齐齐回望着她。
迟小满憋足一口气。
走到半道上终于看清女人的脸。
也看清女人望过来的、仿佛是慢镜头的、极为惊讶的眼神。
瞬间又想起句话——某句经由白云村本土哲学家王爱梅女士亲自改编过的、极为经典的名言——
“冲动是魔鬼,尤其是你迟小满。”
一瞬间。
迟小满着急忙慌,憋住腮帮子里那口气。
及时在原地刹车。
叉着腰不动了。
但她估摸着自个表情还是凶神恶煞。
因为那男的像是被她一嗓子吓到。
后退几步。
嘴上说了句“神经病啊”,就慌里慌张地走了。
留下巷口那辆倒在地上因为见义勇为没成功但是却成功牺牲的电瓶。
以及巷子里。
叉着腰表情凶恶的迟小满。
和手上拿着饮料杯表情模糊的女人。
两个人面面相觑。
好一阵。
是女人先犹豫着走过来。
和迟小满面对面站了会。
没忍住问,
“你的腰,撑这么久没事吗?”
话落。
像是某种暗示。
腰背上的疼痛迟钝泛上来。
迟小满再也撑不住。
便龇牙咧嘴地倒吸口凉气,
“幸亏他走了,痛死我了!”
于是女人笑了。
那是迟小满第一次看清这个女人笑。
当时她没觉得有别的。
就觉得好看。
觉得这人性格肯定挺温柔,连笑声都是轻轻悠悠的。
后来,每次看见这个女人笑,她就会情不自禁跟着一块笑。也在心里想,这个女人天生就该演电影的。
而这天。
女人笑完了。
便从阴影下走出来。
颇为正式地伸出手,对她说,
“你好,我叫陈童。”
迟小满愣了会。
终于得以看清女人那张敞在阳光下的脸,也终于明白,刚刚那人为什么那么恨她笑。
因为女人的确长着张得天独厚的脸,怎么也不该在这小剧组里当场务。
不过迟小满长这么大还没这么正式跟人握过手,便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颇为紧张地用两只手捏住了女人细细长长的手指尾端。
也相当正式地介绍自己,
“陈童你好,我叫迟小满。”
当时。
她还没想过。
一周后,她会和这个叫陈童的女人搬进那间地下室合租,她们两个会和全世界最伟大的编剧浪浪一起用旧三轮搬家,也会从那天起,一起做一个长达一年的梦。
也没想过,浪浪一直在打磨的那个剧本会被叫作《霓虹》,里面两个女主角,一个叫小鱼,另外一个叫树。
而且她们还和在北京隔断房和地下室里逗留、做大梦的很多个年轻人一样,约好十年后一定把《霓虹》拍出来,也都坚信——
电影《霓虹》。
编剧浪浪。
迟小满演小鱼。
陈童演树。
一个都不能少。
后来。
她们三个凑了钱,找了天桥下面的盲人阿姨算命。
阿姨说——
迟小满这个名字命里带红,不该改。
但陈童这个名字不好听。
陈童陈痛,听起来太苦了。
再后来。
迟小满拍了人生中第一个被看见的角色,有一天晚上,她被人追着骂着堵了一条路。
不管对面话说得多难听都不敢还嘴,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放肆流眼泪。
因为被拍到就是卖惨。
因为还嘴就是玻璃心没素质。
连家门都被堵着。
迟小满只好在路边抱着膝盖,躲在帽子下吃碗鸡蛋面,没加鸡蛋。
然后她刷到条新闻。
里面有个女演员拍电影接受采访,对着镜头大大方方自我介绍,
“我是演员,陈樾。”
陈樾。
陈樾。
迟小满反反复复念这个名字。
然后咧开嘴笑了。
陈樾。
陈悦。
那可能是那段时间,迟小满唯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因为她很高兴。
也因为当时。
她还对着那碗忘记加鸡蛋的鸡蛋面,许下那年唯一一个生日愿望——
希望变成陈樾的陈童,未来每一天,都可以真的像这个名字一样。
天天开心,没有苦痛。
更新小霓虹的第六天~
熟悉的转场来咯,没错,这本又是熟悉的双线结构[眼镜]
也和之前一样,过去和现在的章节比例大概是3:7。
然后特别特别想强调一下,希望大家不要错过“出租屋文学”的精彩[墨镜]
很喜欢这个故事~所以大家都还在嘛[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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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零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