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早了,吃饭去?”
高珩一抬头,便看见那个年轻的游侠斜倚在墙头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在太师椅上伸了个懒腰:“这次上哪?”
游侠一跃而下,扑到高珩跟前,亲亲密密去挽他的胳膊:
“升平桥的面摊子,走不走?”
“等等,外面下这么大的雪,你就穿这么点衣服?”
高珩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从侍从手中接过大氅,兜头盖在他脸上:
“先坐下,把身上烤暖和了再出门。”
对方顿时瞪大了双眼:“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哪个不朽金丹有这么脆弱?”
高珩没有说话,就这么幽幽盯着他,直到那人忍不住涨红了脸:
“上次是因为姓杜的那个王八蛋,上上次是军团天赋的副作用,上上上次……”
声越来越小。
“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高珩没好气道。“你是不是还打算这么说?”
“嘿,三司使,恁猜的真准嘞。”游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看着他这一副虚心认错死不悔改的样子,高珩微微眯眼,突然心生一计,凑到那人耳边,温声软语道:”君不见徽钦……”
“打住——”
游侠炸了毛,一把夺过他手里泡着枸杞的玻璃杯,一饮而尽,转头便大声控诉道:
“原驰,整个蜀地食铁兽嘴里的笋都要被你给夺完了!”
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眸狠狠剐了高珩一眼,他猛地一掌击在案上,气沉丹田:
“老子才冇这种后人!”
他一时气急,竟是将整张桌案拍作了齑粉,纷纷扬扬的木屑洒了一地,恰似屋外漫天的大雪。
所以才劝你养生啊,官家,高珩挑了挑眉:
“这张桌子五贯,您看是走公帐还是……”
游侠干咳了两下,手指胡乱扯了扯衣角,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
高珩见他这副神情,心下便明白大体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扶额,道:
“上个月不是才给宫中拨了一笔……您又拿自己的私库发抚恤金了?”
游侠一脸认真:“为国捐躯,抚恤多一些有又何妨。”
继而正色道:“朝廷出的钱,最多也只能保证阵亡将士的亲眷们衣食无忧,读书习武肯定是不够的,正好最近我手头上还算宽裕,索性就全掏出来了。”
而后撇了撇嘴:“我又不曾动用国库,就算那帮言官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也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错处的。”
高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所以您给自己留了多少?”
对方踌躇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贯?”高珩眼前一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三司每日审批的预算最低都是以千为单位,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么小的数字了。
他转念一想,又是一阵莫名的欣慰,总比这人上回把私库全砸进军器监,末了可怜巴巴跑过来卖惨,硬是在自己府上蹭了大半年饭要好。
“呃,其实是,三贯。”游侠弱弱地说。
嚯,好歹还能在开封的穷闾租一个月危房呢,高珩面无表情地想。
那人被他盯得发毛,干脆心一横,拉过高珩的手,大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阿珩,我的好阿珩,都是我的不是。俗话说的好,计相肚子里能撑船,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好不好。”
高珩哪还能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是不想被言官纠缠,二是明年又要对外用兵,特意跑到自己这里哭穷来了。
靠美色行贿是吧,不愧是大宋一等一的白月光,这谁顶的住啊?
高珩心下一软,但还是强硬地把人按在正对着暖炉的太师椅上,拿着帕子,细细替他擦了沾雪的发丝。
“以后少喝酒,尤其是大冬天,心脑血管受不住的话,很容易出岔子。”
“是是是,三司使大人,你比俺娘都操心。”
游侠吐槽了几句,却耐着性子任他施为,等了好半天,才揪着大氅从椅子上蹿起来:
“走走走,都亥时了,再不吃东西多伤胃啊。”
高珩顺从地起身,由他牵着手,笑着问:”阿香,今日怎么样?”
游侠哈哈一笑,毫不生分地搂过他的脖子,凑到他的耳边,以十分亲密的姿态咬牙切齿道:
“高原驰!再叫这个名字老子就跟你拼了!”
高珩勾起嘴角:“当年是谁编了个假名出来骗人?您都是做官家的人了,总不能还让我直呼其名吧,那多僭越啊。”
“御前失仪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原驰你不是说自己心眼没那么小吗?而且,说一千道一万,你喊我小名这事难道就不僭越了?
游侠气鼓鼓地寻思着,忽听得“御前失仪”这四个字,当即便冷笑出声:
“既不去弹劾官员的不法行为,也不来纠正冤假错案,一天到晚就知道盯着股肱之臣,时不时挑些无伤大雅的小刺,知道的这是言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马前卒呢?”
他喃喃自语道:“刚开了科举,就有人坐不住了?要不是燕云那边未尽全功……”
高珩怕他思想滑坡,赶忙出声,打断了思绪:“元宜,子时宵禁,你说的那家店什么时候打烊?”
“好像是亥时四刻,不好,再晚就收摊了!”
赵元宜猛地一拍大腿:
“来不及了,原驰你快上来,我带着你一起走。”
高珩:“官家,这不好吧。”
“这有啥,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赶紧过来,别磨磨唧唧的,他们家生意可好了,还要排队,现在过去说不定都得等上两刻钟。”
一排又一排瓦舍在眼前飞速掠过,高珩不禁露出了死鱼眼:“我是说,咱们大晚上在开封上蹿下跳,会不会有损市容。”
“这叫事急从权,等您老人家自个走过去,黄花菜都凉了。”赵元宜一边抱着他在房檐之间飞奔,一边还不忘和他斗嘴。
“再说了,我看这开封城里的牛鬼蛇神也不少,怎么,他们蹦得我就蹦不得?”
浅白色的护体罡气贴心地在高珩周身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护罩,连一丝风雪都不曾教他沾染。他懒洋洋地抬起头,用指尖去扫那人的眼尾。
“您倒是玩得开心了,怎么不替开封府尹考虑一二?”
“廷宜这几天累的够呛,不我管怎么劝,他都不肯去休沐。没办法,我只好溜进开封官邸,点了他的睡穴。”
赵元宜一脸无辜,只听语气更是阳光开朗。
“明日没有朝会,职责由他府上的幕僚暂代,至于他本人,睡不满六个时辰就别想醒着了。”
他笑着问:“原驰,你怎么看?”
搁这点我呢是吧,同为加班狂人的高珩心下登时一寒,连忙倒打一耙:
“我与晋王固然受累,难不成您就很清闲?”
“契丹、巴蜀、南唐、北汉、燕云,藩镇、赋税、军制、官制、科举,哪一样不用您去操心?”
他看了看对方微蹙的眉峰,继续劝道:“依我之见,您才是本朝最需要休沐的那一位。”
赵元宜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燕云未复,何以家为?”
高珩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作出一副无可奈何之态,深深叹了口气:“官家既然有如此雄心壮志,我等总不能拖您的后腿吧。”
“再说了,但凡是天底下的有志之士,谁不想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抛头颅洒热血?”
“您可以为此夙兴夜寐,难道我和晋王就不行?”
赵元宜被他这一套三连噎得说不出话,眼见升平桥近在咫尺,登时松了一口气。足尖一点,趁着夜色四下无人,轻巧又平稳地带着高珩落在地上,这才松开了手。
“原驰,你去占个座,人多,先别到处走动,我去给你点单。”
这话怎么似曾相识,高珩陷入了沉思。而就在他回忆着高中课本的时候,赵元宜早已热情地跟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打起了招呼。
等他在脑子里温习了一遍《背影》和高考相关考点之后,只见对方端着两只大海碗,四平八稳地走过来。
“正宗开封卤面,十二文一碗,老板跟我也算老相识了,特意多放了些面,价格分量都挺公道的。”
赵元宜坐在他身旁,边吸溜着面条边说。“周边的物价总体上来看也没什么大问题。”
“原驰,我记得你原先也是开封人,尝尝看,合口味不?”
高珩心里一暖,拿着筷子扒拉了几口面,眼睛便亮了起来:“味道确实够正宗。”
“我就说嘛,你肯定会喜欢。”对方轻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发后高高挽起的马尾轻轻摇曳,像是一下又一下地挠着谁的心尖尖。
高珩凝望着他的侧脸,不知怎的,一颗心砰砰越跳越快。掩饰着内心的躁动,他三下五除二就将一碗卤面下肚,然后试探性地提了个建议:
“您要不要和我一起逛一逛夜市?我想实地调研一下开封的物价。”
三司怎么可能查不到东京的具体物价和交易量,又哪里用得着顶头上司亲自出马,赵元宜微微一笑,也不拆穿。
“好啊,今晚正好有灯会,原驰不妨也一并看了。”
他伸出手,笑得明媚:“灯会上人多,小心些别被挤到。”
月色下,高珩端详着身侧人的打扮:蓝绿粗布的侠客装束,扎着利落的高马尾,一小撮乌发垂落在额前。
剑眉星目,玉树凌风,竟是和那年初遇时别无二致。
当真是恍如隔世,高珩心想。
五代十国是什么样的光景?烽火连年,仁义尽丧,武夫匪兵,杀人盈野,率兽食人。史书有云,老瘦谓之饶把火,妇人名之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
要不是他运气好,刚穿越就撞上了某个初出茅庐的游侠,怕是早已被那群杀红了眼的流寇分而食之,尸骨无存了。
记忆里那个孤身一人就敢打上整座山匪营寨的年轻侠客,那个在箭雨之下拽着他的手一路狂奔的游侠儿,此刻正同他咬着耳朵:
“白日的庙会以商品采购为主,灯会则在晚上,主要目的就是娱乐,宫里虽然也有彩灯,不过样式比较统一,远不如灯会上的多彩。”
不知怎的,高珩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沿河几乎绕了一圈,开封城内的石拱桥几乎都被他俩踏了一遍,夜慢慢深了,这才往回走去。
离开了灯会场地,只有月光的夜替换了彩灯,安静的街巷取代了喧闹,倒还有些不适应。
夜风拂过脸颊,好似情人的拥吻。身边人笑吟吟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中跃动着迷人的碎金。
烟花粲然,自汴河两岸升起,漫天飞星,碎火流萤。
有那么一刻,高珩希望,这样的夜晚永远不要结束。
夜半时分,他们寻得开封城外的一处破屋歇息。
赵元宜本想直接送高珩回府,却被他拿着宵禁和法不阿贵的理论驳了回去,无奈之下,只好因地制宜,将就着凑合一下。
坐在火堆前,高珩盯着对方眼下的乌青,皱起了眉头:
“您昨晚又通宵批折子了?白天还忙的连轴转,再这么熬下去身体可不成,不如听我给您念念今年的财报,放松片刻可好?”
他这一席话很是切中要害,赵元宜这几个月来正因为北伐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仗着金丹的体质,工作起来便忘了情发了狠,从字面意义上做到了真正的不眠不休。
加之某些历史遗留原因,他也算是穷怕了,听高珩自荐枕席,便点了点头。
同为卷王,提起自己的本职工作,高珩瞬间就来了精神。
“建隆三年,内外入一亿一千六百十三万八千四百五,出一亿三千三十四万三千一百七十四,非常出者又一千一百五十二万一千二百七十八。”
“……说人话。”
“今年朝廷的总收入是1亿1613万8405贯,总支出1亿3734万3174贯,非常规额外支出1152万1278贯,财政盈余约969万贯。”
“具体细分为铜钱、白银、绢帛、谷米、军费、赏赐……”
“畜牧业目前刚需的是牛羊猪那样,吃得快,长得快,出肉率高的牲口。还有马政,虽说燕云十六州是上上之选,但饶州等地也可以适当运作一二……”
“阿宜?”
鸦羽般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方才还含着笑意的眼眸此时安静地阖着。
这是,累得睡着了?
高珩放下手中挑着火苗的树枝,走上前去。
只见赵元宜整个人都陷在他的大氅里,俊朗的脸庞在火光的温暖下多出几分血色,胸口随着呼吸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显然是睡得极深极沉。
他大着胆子抚上对方的额头,手指所触之处,温热柔软。拇指划过双目下的脸颊,轻轻地,一下又一下,缱绻而温柔。
望着那人的睡颜,高珩在心中暗道:
陛下,不,阿宜,总有一天,终有一天,你我都会得偿所愿。
这是一个N年之后的番外
1.姓杜的王八蛋:指杜重威,五代十国著名卖国贼,率领大军投降契丹,导致后晋灭亡。
2.三司使:掌全国钱谷出纳、均衡财政收支,为中央最高财政长官,号称“计相”。
3.去大臣家蹭饭和给军器监投钱都是正史上coin干过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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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个过年的小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