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凤凰20

1988年7月9日。

“晏顾问,这边走,您小心着点……”

陆坤舆提着煤油灯引路,扒开前方拦路的半米高杂草。

四面发出草茎被踩碎的噼啪声,又伴杂着阵阵蝉鸣,在他们途径一片小范围树林后,终于在前方,露出了荒草包围之下的一小栋土坯房。

晏秦淮随手拨下意外黏上身的苍耳,再随意扔进草丛中,上下打量几眼面前的建筑,不禁觉得有趣,转手用相机拍下。

“这地啊是先前找着的土屋,早没人住了,我就整了些泥和砖补补洞,勉强能待人。您瞧,这块隐蔽难找得很,没多少人知道。”

陆坤舆见她拍照,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笑笑,又赶紧道∶

“噢对,人应该已经到了!晏顾问您请!”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坤舆率先进门把煤油灯挂在墙上,瞬间将屋内的空间一并照明,也把屋内等候多时的身影照了个全。

晏秦淮探头进来,见屋内站着名身形瘦小的少年,看上去蓬头垢面,脸上应当沾了不少煤灰,连眉毛都被刷得粗黑粗黑,瞧着像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便温声开口道∶

“你好啊,我姓晏,叫晏秦淮,请多指教?”

谁知那“小男孩”闻言眼神一亮,立刻咧嘴笑得亮出一嘴锃亮的白牙∶

“我当然知道您啦秦教授!我特别喜欢您的文章!”

那声音清脆似铃,原来不是男孩,而是位刻意乔装而成的姑娘。

那姑娘随手抹了把脸,又把遮了自个半面脸的脏乱碎发别到一边,把手擦了擦,见无济于事便没再试着伸手,就这样干脆道∶

“秦教授好!我姓楚,全名楚九辞!《九歌》的‘九’,《楚辞》的‘辞’,嘿嘿,很好记吧?”

楚九辞笑得灿烂,叫人瞧着也欢喜。

晏秦淮不禁失笑∶

“是啊,很好记,真是很有寓意的名字。”

她思索片刻后又道∶

“我这趟来,有部分是代表湖西市局前来调查的,叫‘教授’不大合适,不如…你就和陆警官一样,叫我‘晏顾问’,可好?”

“好啊!晏顾问这称呼听着也厉害!”

楚九辞“嘿嘿”几声,忽而想起什么,随即转身拖出张木椅着急招呼∶

“天啊,把我激动坏了差点忘了,秦…晏顾问您快坐!咱这虽说是简陋了些,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

晏秦淮轻笑,看清屋内还有两把凳子,相比那把木椅而言更为简陋破旧,想来那木椅应是二人特意多备的,又连连言谢。

自上次凤凰镇一别,她始终放不下这的情况,又不好带着年轻师弟一块,便只好自个悄摸着在大晚上再来探,却是意外碰到了陆坤舆。

陆坤舆她自然是记得的,是赎走小姑娘那晚帮忙瞒情的警察,那会儿她便隐隐查觉到有些许不对,事实也果真如此——

对方希望自己能帮忙救救凤凰镇。

又是“救”字。那天晚上那名看着同伴被带走的姑娘也是这么说的——

‘我们凤凰镇,是不是有救了?’

凤凰镇究竟正在经历些什么,才只能以“救”字形容?

晏秦淮不清楚,虽能大抵猜测,却也终究无法实证。

况且光她一人若想救一整个镇,可谓痴人说梦,最实际也是于她最接近的办法,便是让市局重视甚至立案。

可前提得有充足的立案条件。

思来想去,便以“调查乡情”的理由,又以市局顾问的名义正式下乡。

……只是,她因此在学校那边请了长假,这个月课时费怕是要扣光了。

晏秦淮不禁感到肉疼,面上仍是一本正经,并伸手摆出一副邀请入座的姿势∶

“你们都是本地人吗?”

楚九辞刚碰着凳子,还没坐稳就立刻否认∶

“不不不,我不是!我是丰年那边的,和晏顾问您是老乡嘞!”

“是吗,这么巧啊。”

晏秦淮又笑笑,转头看向沉默的陆坤舆∶

“陆警官你呢?听你口音,应当不是丰年的。”

陆坤舆挠了挠头,憨厚笑道∶

“欸、不是。我算是本地人,但我是绿林镇的,离这就隔了条溪,近得很。”

“原来如此。”

晏秦淮点点头。

闲谈结束,正事开始。

晏秦淮从衬衫兜里掏出根钢笔,又展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神情严肃∶

“我这有几个问题需要问你们,还劳烦两位能够尽力配合。”

二人没再多说,就连楚九辞也紧闭着嘴,只是一个劲点头。

“好。那…我想先问问关于服业村老巷中,做皮/肉生意的事。”

她含笑看向楚九辞,眼中带有鼓励∶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在一扇贴了对联的朱红木门上,看到了‘好货’二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楚九辞又是连连点头∶

“我混进里边打杂的时候偷摸打听过,那鬼地方把姑娘们分成了两批货,分别叫‘好货’和‘烂货’。

‘好货’就是指先前未出阁,或是说处女之身尚在、长相干净甚至好看的姑娘,也有些是有点文化,或者有才艺的姑娘。

至于‘烂货’…呵。”

她猛地一拍大腿,愤愤道∶

“那帮狗玩楞口中的‘烂货’,是他们亲自骗来的、不识字的姑娘,有些甚至是已为人妻人母,结果被家人卖进来的!而且基本都是本地人,可以说是同乡了!

嘿晏顾问,您猜猜,他们是怎么骗的?”

晏秦淮想起先前那份伪装成合同的卖身契,几乎肯定道∶

“说是给她们一份工作?”

楚九辞先是点了下头,随后却又伸出根手指摇了摇∶

“不止。

有的骗需要养家糊口的姑娘,说可以免费带她们进城里打工,一起飞黄腾达;有的专找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专挑人孩子委屈的时候站出来安慰人家,一步一步把人骗进来再关住,不从就打……

总之,可多了!而且一件比一件畜生!”

晏秦淮点点头,依次记下,又在一个字下画了条横线,问道∶

“你刚刚说…有些姑娘是被家人卖进去的?那…卖她们的原因你知道吗?”

楚九辞微微皱眉,许是有些为难,思索良久后才纠结道∶

“我也不大清楚…我在里头只负责催人起床、给人盛饭的活,这些消息,我也是在那些姑娘哭着进来时,扒门缝听着的。

不过吧…也算听到过一些,譬如什么‘生不出带把的’、‘嫌挡了儿运’的……哦对,还有什么家里男人好赌,赔光了家也还不了赌债,只能卖女人什么的!

……可能陆哥比我更清楚?”

晏秦淮停笔,又转头看向陆坤舆。

后者却也是一阵沉默,开口时有些压嗓∶

“嗯…晏顾问,有些事吧,说出来我也不怕您笑话。咱们这落后,经济啊文化水平啊啥都是,所以大多村民保留的思想…就…呃……”

他抿了抿唇,搓手默默移开眼,没再接,在场人却也心中了然。

保留的都是些封建旧思想,其中最显然的便是重男轻女。

这于晏秦淮而言倒是意料之中,便也没再继续追问,而后转回话题∶

“那…陆警官,你平日里有什么发现吗?”

陆坤舆这回反应很快,应是早已有所准备∶

“有的!我经常在村子里,发现与这格格不入的陌生面孔,都是些年轻女人,而且我半夜起来,会听到汽车声,但一出去就见不着了。

有一回我故意躲着等,看到汽车上有不止一人下来,还扛着麻袋,里头看着像装有人…他们就这么把麻袋运到一户人家里,之后就走了!”

“哎哎!这个我也有话说!”

楚九辞闻言立马举手∶

“‘好货’院里也有出现与这格格不入的姑娘!瞧着白白净净水水嫩嫩的,而且口音听着也不一样,有的穿得特洋气,一看就是城里的姑娘。”

晏秦淮笔尖一顿,随即看向陆坤舆∶

“陆警官,你们这先前,有没有出现过‘买媳妇’的事?”

陆坤舆一愣∶

“这…我倒是有听我老爹提过,但是是在我很小时候提的,我没见过……

也兴许是见过,但不知道那是买来的媳妇。”

他皱眉思索,隐约在深远记忆中,瞧见自家隔壁曾有过一个成日面容愁苦的红袄女人,女人梳着根乌黑麻花辫,长得应当是很漂亮的,但从来不笑,只是成日坐在门口痴痴望着村口。

后来听说是跑了的…不对、好像不对……

他脑门一闪,顿时又想起什么∶

“对了晏顾问!有时候,半夜那会,会有人进凤凰山,而且脚步窸窣连续,一定不止一人!

我偶尔远远瞧见过身影,像是扛了什么东西进山,晚上光暗,山路又多,找不着人,等我白天去寻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找不到了,而隔日,村里头就有传谁家女人跑了的事!”

晏秦淮默默记下“凤凰山”,又听身旁传来一声轻轻的疑问词,又看向楚九辞∶

“你也想起什么了吗?”

楚九辞应了声∶

“陆哥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之前半夜,看到过院里有人在搬什么出去,隔天我就发现院里头少了姑娘,而且都是些患了病、或者意外怀孕的妇女……

该不会是在运尸体吧?”

晏秦淮蹙起眉,显然也意识到了指点。

她敲了敲笔尖,将手中笔记内容一阵圈划连接,屋内顿时只余下“沙沙”的笔尖摩擦声。

良久,她停下笔,轻呼一口气∶

“我原先以为,凤凰镇最大的问题,出在卖/淫身上。

可听你们这么一说,除却镇内卖/淫,不出意外还有严重的妇女拐卖现象,并且不只有凤凰镇留有这现象……

对了,陆警官,你知道镇内及附近集体卖/淫现象,大概是在什么时候才有的吗?”

陆坤舆短暂思索∶

“我记得我爹以前提到过……

我们这地偏人稀,以前应当是没有这情况的,好像是在…在…对!在建国后!说是因为颁布了啥规定来逃难啥的,嘶…是啥来着……”

“建国后……”

晏秦淮思索∶

“四九年那个要求封闭全市妓/院的决议?”

“啊…啊对!应该是这个!”

怪不得。

晏秦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是城中待不下了,便来祸害乡村。

这叫什么逃难,分明是给乡亲们带来灾难。

“那妇女拐卖呢?”

陆坤舆微怔,开口时不自觉放轻了声∶

“这事吧…嗯……其实吧其实…‘买媳妇’这事,在咱们这挺常见的,以前光棍多,大家伙又不乐意生女娃,村里女娃就少,可要生男娃还是要有女人来生……就…就……”

“就把别处的女人抢过来是吧?”

楚九辞不住讥讽。

陆坤舆没吭声,晏秦淮也一时没动静,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直至窗外一声响亮的虫鸣打破气氛,晏秦淮才抓准什么,又对陆坤舆问道∶

“你方才说,不乐意生女娃,村里女娃就少,这才导致了镇中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只得去买别地的姑娘。

可婴孩性别并不是想就能决定的,也就是说,一定有女婴出生,可依然没有对改善性别比产生什么影响。

所以,我想知道,究竟是女婴出生率实在过低,还是在出生后因性别缘故,平白遭了罪?”

这回陆坤舆依旧不吭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其答案再明显不过。

一旁的楚九辞喉中憋出气音,显然在压抑着情绪。

晏秦淮看着手中笔记,无力叹口气。

照目前的线索,要想立案还远远不够,并且能以实物证明的,似乎只有卖/淫一事,这于湖西市这种小城市而言,实在无法引起足够多的重视。

且一场买卖中,除了买家,还有卖家。

现如今对于拐卖者的线索几近为零,这于他们而言实在不利,且由于没有足够证据,甚至无法让市局立案进行调查。

得找个契机啊……

她看着越发沉默的陆坤舆,又放缓了语气∶

“陆警官,你能不能联系到、或者知道哪家被拐卖到农家的姑娘?”

陆坤舆猛抬头,闻言眼神忽地发亮∶

“有…有……!我知道!但不是凤凰镇的,是在我那的绿林镇,就住我家隔壁。

我小时候,那边有个女人,成日被拴在门口,瞧着挺年轻的,我那会年纪小,也就六七岁,心里头好奇,就进去和那女人说话,问她打哪来,姓甚名谁,为什么要在门口不动。

那女人估计是瞅我年纪小,还挺乐意和我聊的……但过几年后,我也不晓得是哪年,她突然就不在了。

我爹娘说是隔壁家女人跑了,但我觉得蹊跷…她还有个儿子呢,腿脚不咋好,平日里看她可小心儿子了,宝贵得很,哪像是舍得走的样子……”

“那姑娘叫什么?”

陆坤舆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回忆∶

“好像是叫……梁淑节。”

“梁淑节……!是周中正的生母!”

沈衡翳看向晏景医,见对方也回忆起这一信息,又低头看向日记中字迹清晰的名字。

日记前面的内容应当是因时间赶,又仅是作为记录作用,虽用漂亮的瘦金体记得赏心悦目,却不难看出笔记十分轻巧,唯有最后这个名字,无论下笔还是收笔,都用了明显力道,显然很认真,也足以看出写者当时的重视。

原来查周来富一案的原因,出于这。

“之后呢?”

他轻声问。

“之后晏…呃…秦教授,还有你们,想到怎么解决证据的问题了吗?”

考虑到还有位晏顾问在场,为避免歧义,沈衡翳迅速改口。

楚歌没在意这点插曲∶

“后来晏顾问说,这是场持久战,她此趟来得匆忙,还有些资料需准备,所以在约定好下次会面时间及信号后,连夜回到了丰年。”

门锁应声打开,晏秦淮蹑手蹑脚进了家门,却见客厅仍亮着灯,小有吃惊。

而沙发上原在整理资料的男人却比她反应更快,在她刚进门时就已经端着杯温水过来,自然地想接过她手中的包,却见她很快止住这动作后摆手示意,男人不禁奇怪∶

“还有事需要处理吗?”

晏秦淮点点头∶

“嗯,是件非常紧急重要的事。”

男人点点头,没再多问,却惹得晏秦淮忍不住上前挽住对方的手臂开口∶

“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想啊。”

男人坦言道,而后轻手将晏秦淮鬓见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但我想,秦教授兴许更乐意在结果出来后,再想起告诉她亲爱的爱人。”

晏秦淮不禁失笑,把人挽得更紧∶

“生气啦?”

“怎么会。”

男人轻笑着摇摇头∶

“只是担心你会累着。

学校事务多,警局也是,我知你能力强,却也不希望你因此将太多心力投进,却独独误了自己。

秦教授,万事还是要先以己为主啊。”

晏秦淮只是笑着应下,也不知究竟听进几分,而后转向桌上那堆案件资料∶

“还说我呢,你不也是?”

男人点点头,颇为认真道∶

“是啊,所以此事,我当与秦教授共勉。”

晏秦淮没忍住地笑出声,又赶紧捂嘴看向一出房间,小声道∶

“乖乖睡啦?”

“嗯,刚哄着睡着。

小家伙精力旺盛得很,成天拦人给他念东西,而且不乐意听画本,只爱听报纸,哪里听不会还硬要人反复念,倒是把小陈折腾得够呛。”

“是吗?”

晏秦淮笑意更甚,原有更多话想说,却又无奈于时间紧迫,只得先匆匆在卧室收拾了些随身物,转头便见男人已替她拿来大点的袋子帮忙打点好,又不禁生起几分歉意。

若是世上有份工作家庭能兼顾的活该多好……她都多久没好好陪家人了。

“这趟出去,大概要多久?”

晏秦淮回过神∶

“还不确定。但…一定不会太短。”

男人点点头,没再多问,却是在她出门前轻轻抱住∶

“照顾好自己,起码…不要太累。”

他的拥抱短暂,分开后又温和地笑着挥了挥手∶

“工作加油啊,我亲爱的秦教授。”

晏秦淮身上留有对方余温,心上顿生不舍,却也还是挥手回应后毅然转头。

在她未曾看到的背后,男人转身看着新到的紧急线报,陷入纠结。

晚间的湖西市局只有大门口亮着灯,值夜班的警察眼前迷糊,时不时有以头抢地的势头,险些栽倒在地,全然没注意到方才进去的身影。

“近年来失踪人口收录……”

晏秦淮举着手电一册一册翻找,一不小心碰翻了一本资料,顿时发出一声沉重的落地声,她正欲捡起,一道刺目明光忽然出现,直直照在她身上∶

“谁在那?!”

一修记录:

2023年9月17日,二案第二十章一修。本章主要修改的是分段问题,以及少许同义词的变化,无伤大雅,且对剧情影响无影响。

以下是初写时的作话∶

本章相关∶

1949年11月21日,北京市第二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决议∶封闭全市妓/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凤凰20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匿暗[刑侦]
连载中昔年狂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