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药与枷锁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艰难地穿透出租屋厚重且布满水汽的窗户,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昨夜残留的、浓重的中药味和消毒水气息,混合着退烧药特有的微甜气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病痛和贫穷的味道。

路南星坐在母亲床边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他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他的目光落在母亲脸上,那张因病痛和岁月摧残而显得格外憔悴枯槁的脸,此刻在药物的作用下,呼吸终于变得平稳而绵长,不再是昨夜那令人心碎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滚烫的喘息。

床头柜上,那个印着24小时药店Logo的塑料袋静静躺着,里面是拆开过的药盒和空了一半的药水瓶。就是这些药,在昨夜那个绝望的时刻,将母亲从高烧和窒息的边缘拉了回来。

路南星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那个塑料袋粗糙的触感,以及……递给他袋子时,魏南哲指尖那短暂而灼热的温度。

感谢。

这个沉重的字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冰冷的心湖里翻滚,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应该感谢魏南哲。如果不是他深夜送药,母亲昨夜会怎样?他不敢想。这份救命之恩,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与此同时,一种更深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勒得他生疼。

他想起魏南哲昨夜站在昏暗楼道里的样子,头发微乱,额角带汗,气息微喘。那副模样,与他平日里在学校里众星捧月、光鲜亮丽的形象截然不同。那一刻,他看起来……像个真实的人。一个会为别人的困境而奔跑,会流露出些许狼狈和急切的人。

这短暂的“真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路南星用冷漠和疏离筑起的坚硬外壳,刺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在母亲痛苦的呻吟和无助的绝望中,魏南哲的出现,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让他冰冷的心底,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滚烫的、名为感激的洪流。

然而,这感激的洪流冲刷过后,留下的却是更深的泥泞和狼藉。

他路南星,一个从小发誓要靠自己撑起这个破碎的家,绝不向任何人低头乞怜的人,最终还是……欠了魏南哲的。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一个他可能穷尽一生都无法偿还的人情。

这份“欠”,像一副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它提醒着他,他依旧是那个需要别人施舍才能活下去的可怜虫。魏南哲的“举手之劳”,对他而言,却是足以压垮脊梁的恩惠。

“咳……咳咳……”母亲在睡梦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咳嗽,眉头痛苦地蹙起。

路南星立刻俯身,动作轻柔地替母亲掖好被角,手指拂过母亲枯瘦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母亲的药不能停,后续的检查和治疗更是无底洞。他打工赚的那点微薄收入,杯水车薪。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内心的煎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笃定的节奏。

路南星的身体瞬间绷紧。这个时间点……会是谁?他下意识地看向床头柜上的药袋,心脏猛地一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魏南哲。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矜贵从容的姿态。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里没有提东西,只是随意地插在裤兜里,目光平静地看着门板,仿佛笃定里面的人会开门。

路南星的手指在门把手上停留了几秒,指尖冰凉。他最终还是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魏南哲的目光越过路南星的肩膀,扫了一眼屋内简陋的环境和床上沉睡的病人,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阿姨好些了?”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好多了。”路南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侧身让开一点,“谢谢你……昨晚的药。”

这句“谢谢”说出口,路南星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他垂下眼睫,不敢看魏南哲的眼睛。

魏南哲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道谢,只是点了点头。“嗯。”他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路南星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带着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路南星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医药费多少?”魏南哲突然问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路南星猛地抬头,撞进魏南哲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关切,没有询问,只有一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算计。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路南星明白了。魏南哲不是来关心他母亲的病情的,他是来……结算的。昨晚的“善举”,在他眼里,是需要等价交换的。

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可怜的感激。路南星的脸颊因为羞愤而涨红,又迅速褪去血色,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不用。”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会……还给你。”

“还?”魏南哲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你拿什么还?咖啡馆那点工资?”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路南星最痛的软肋。路南星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感觉自己的尊严被魏南哲踩在脚下,反复碾磨。

“我……”他想说他会想办法,会拼命打工,但话到嘴边,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在魏南哲面前,他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都像是一个可笑的笑话。

魏南哲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

“家教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路南星的心猛地一沉。来了。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大姐找的那个苏晚晚,教得不错。”魏南哲继续说道,像是在谈论天气,“不过,我缺一个……能随叫随到的。”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路南星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你来,医药费一笔勾销。另外,每个月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手指,比了一个数字。那是一个对路南星而言,堪称天文数字的金额。足以支付母亲几个月的药费,甚至……能让她吃点好的。

路南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他看着魏南哲伸出的那根手指,仿佛看到了魔鬼的契约。

他需要钱。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钱。母亲的命,就悬在这根救命稻草上。

可是……代价是什么?是彻底沦为魏南哲的附庸?是放弃自己仅存的尊严,成为他赌约里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是把自己最后一点自由和骄傲,都亲手奉上,任他践踏?

路南星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想起山顶那片纯净的星空,想起那个刻着“Per Aspera Ad Astra”的书签,想起魏南哲在星光下温和的眼神……那些短暂的、被他误以为是真实的温暖,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魏南哲的“好”,都是有价格的。而他路南星,终于被逼到了悬崖边,不得不亲手为自己的母亲,标上价码。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魏南哲。那双曾经在星空下显得深邃而迷人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在他眼里,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掌控欲。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好。”一个音节,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魏南哲看着他终于低下的头颅和眼中彻底熄灭的光芒,嘴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笔交易。

“很好。”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随手丢给路南星。

路南星下意识地接住。那是一把黄铜钥匙,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星形标记——是废弃天文台的钥匙。

“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办公室’。”魏南哲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放学后,我在那里等你。别迟到。”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狭窄昏暗的楼道尽头。

路南星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钥匙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

他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窗外,天色依旧灰蒙。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把象征着最后一点自由和慰藉的天文台钥匙,此刻却变成了禁锢他的枷锁。而那个他曾经仰望的、寄托了所有隐秘渴望的星空,似乎也在这一刻,彻底黯淡了下去。

为了救母亲的命,他亲手,把自己卖给了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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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沉落时
连载中沐兰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