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遥遥若明
“月亮疏离又温柔,带了凛冽的寒气,染透一池心弦。”
谢必安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有一副温文尔雅的谈吐和清冷锋利的好皮囊,轻而易举的,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和信任。
但若论起“挚友”一词,千百年来,也就只得了一个范无救。
谢小公子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偶然外出时,也曾见过“五陵年少争缠头,满城红袖尽招摇”的意趣。
彼时,他只是温雅微笑,手上挽了剑花,拱手行礼,挑不出一点错处,也无一丝教人误解的柔情。
“要我说,以后谁若是嫁给了谢小公子,那可真是‘相敬如宾’了。”
城中的闺秀小姐偶开诗社时,曾相互打趣着谈论到他。
“谢小公子连街边捡来的野猫都能温柔逗趣,遑论是你?你若是想,就叫你父亲去他家说亲啊。别管他爱不爱,反正人品是顶好的,性子也温雅,定不会欺负了你。”
诗社的姐妹噗呲一声,提手掩了帕子,玉指轻戳了那人的脸,笑得揶揄。
“我还是想轰轰烈烈的爱一场。月亮温柔又疏离,何苦偏要强行采摘了他?”
一身雪青襦裙的女子托了雪腮,轻叹出声。
“哈哈哈……原是个‘采花盗’,我们诗社里何时出了这么个杀才?”
听到这么一句惊世骇俗之语,诗社姐妹们滞了笔墨,目瞪口呆。
片刻后忽的噼里啪啦笑成一团,玉指轻捏了她的脸,迭声笑道“杀才”“杀才”。
直到一束灼眼烈焰翩然而至,霎时敲碎深藏坚冰之下的烈火。
范十九这家伙闹腾得很。
自从被他带了回来,就闹着要做他的伴读。
每月领了银钱也不花,总是厚着脸皮来他房里蹭吃蹭喝,一有时间就黏在他身上,撵都撵不走,笑得简直像朵捧读了盈盈月光的太阳花。
时不时的拉了他的手跑去市集,买些奇特的小玩意送给他。
哗啦哗啦的拨浪鼓,奇特漂亮的猫眼螺,还有些小孩子才玩的蹴鞠,玩具上抹了油彩,童趣十足。
一次还牵了他的手偷跑去市集买糖画,画得歪七扭八,搞成副四不像,委屈的趴在他胸口一动不动,闹起脾气来。
“十九,别闹了。回去为兄教你作画可好?”
谢必安微弯了眼,安抚似的揉了揉埋在自己胸口一动不动的毛脑袋。
半晌,范十九抬头环了他的臂膀咧嘴一笑,露一口亮闪闪的大白牙,强盗抢亲似的,扛起他就跑。
“必安兄既说定了,那可不能反悔!”
“小孩子脾气。”
谢必安笑着摇摇头,索性双腿扣了他的腰,随他去了。
回到房中,范十九兴冲冲拿了狼毫颜料,铺在桌上,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十九想学什么?”
谢必安好笑的看着他这副兴奋样,抬手压他坐在凳子上,右手握了狼毫交到他手中,冷白的手覆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温雅笑问。
“必安兄身上香得很,像是寨子后山上养的嫩竹子。十九想学画竹。”
范十九心中蓦地一动,话语不经大脑溜了出来,染得耳尖红了一片,斜飞的俊朗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薄唇紧抿,像是怕他生气。
“好。”
谢必安握了他的手,用了巧力,引导他慢慢画下一支颇具风骨的翠竹,又仔细讲解了各类颜料的调色研磨。
夜幕悄然降临,笔下的翠竹风骨越加清冷锋利,像是要活过来一般。
脸上沾了墨彩,像只大猫,谢必安抬袖替他擦去墨彩,惹得他脸上泛了红,匆忙忙跑回自己房里,埋进被子里,不许他看。
谢必安笑着替他掩了被子,转身离去。
时如逝水,二人身量渐渐拔高,将行冠礼时,谢必安忽然说要送他一个名字。
“观十九仗义行侠之时,颇有几分铁面无私之风。所谓‘作恶犯法者无救’。无救,喜欢吗?”
谢必安手上摆弄了一把青霜,抬手微挑了他的下巴,笑得狡黠。
“无救很喜欢!多谢必安兄赐名!”
范无救猛的飞扑到他身上,笑容灿烂无比,连天边的骄阳都自愧不如。
除夕之夜,二人相对酌饮一壶烈酒,窗外的寒梅雪魄呼啦啦开了一片。
谢必安披上狐裘,起身拈了一枚花枝,似在感伤。
“必安兄可愿将寒梅风骨封于己身?”
范无救抬了腕,朝他一扬手,露出不知何时被他拿在手里的狼毫。
“倒是风雅得很。”
衣带一抽一解间尽数散开,带了雪魄骨的一树寒梅开了满身,颜料狼毫散了一地,酒水对酌饮着,炸出一片活泼热烈的生气。
又是一年雪夜。
谢必安抬手蘸了辰砂想替自己再画一树梅骨,却怎么也够不到,索性抬手砸了酒坛,辰砂散了一地,像极了那日大雨滂沱时地上晕染开的连绵血迹。
“无救……求你再回来看为兄一眼……”
呜咽掺杂着泪水落在地面上,像极了心间泂泂流淌的血泊,再擦不干净,只得任他流干心血,日渐枯萎。
范无救站在他身边,冰冷的怀抱猛的穿过他身体,双手无力垂下。
刺骨的寒意蓦然而至,谢必安跌跌撞撞的起身推了房门,来回摇头,似在找寻些什么。
半晌,身体紧靠门框,慢慢滑落在地,泪水铺了满脸。
天边的明月温柔疏离,寒凉刺骨,我愿用我的一切温暖他,甚至生命。
沉浸的落日燃尽心血,沉入地底,空留一泓冷凉月光,碎裂一地。
不可留。
不可弃。
利刃紧锁了绳索,彼岸连结了花叶。
此生终将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