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赠剑
每年的中元元夜，范无救都会独自一人坐在河畔，轻哼一曲楚地小调。
手上的河灯随水飘远，看不清去路。
面前放了一个小巧的炭火盆，点了纸钱扔进去，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忽的传来一曲笛音，飘忽不定，哀而不伤，似是祭祀所用之音。
范无救听出，那正是自己口中轻哼的楚地小调。
他将剩下的纸钱点了丢进炭火盆，擦干眼泪，起身往笛声飘来的方向走去。
泼了墨的翠竹外袍，松松一绾的水墨发带，腰间悬了把细瘦长剑，剑柄处挂了只疏狂写意的泼墨穗子。
是谢必安。
“抱歉，吵到你了吗？我这就走。”
谢必安见他一副明显哭过的样子，罕见的局促起来，匆匆收了玉笛要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必安兄会吹笛子？吹得很好，可否为贤弟再吹一曲？”
范无救猛的拉住他修长有力的手，带了渴盼的情绪，眼圈有些发红，夜色中看不分明。
不必多言，一曲中断的楚地小调重又响起，顺着玉笛缓缓飘落。
他随着笛音轻唱出声，带了哽咽，听不分明。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分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青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分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谢谢。”
范无救紧紧将他抱住，头颅埋进胸膛，泪水濡湿了外袍，盛夏的晚风吹过，有些凉。
一向舌灿莲花的他说不出话，只默默伸出手环住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任他抱着。
“寨里的兄弟说，当日漂流而来时，隐约见得我家应在楚地。”
“分明是些五大三粗不识字的汉子，却愿意为了我去学那些佶屈聱牙的楚地小调。他们学错了，这些分明是用来祭祀神明的调子，可我却再也听不到。”
半晌，带着哽咽的声音从胸口传来，断断续续，教人心里发酸。
“以后的每个中元夜，我都陪你一起。只要无救不嫌为兄碍眼。”
谢必安将他环得更紧，一贯戏谑的语气中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哽咽。
“回房罢。”
心口蓦地一暖，范无救将他轻轻推开，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别丢下我。”
夜深人静时，耳畔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呓语，手上还死死握着那只泼墨剑穗。
翌日晨起，谢必安匆匆拉着他来到铁匠铺，不由分说的一字排开剑谱图样，笑着问他。
“无救喜欢哪种剑？”
“九黎。”
他随手点了柄冷冽又不失锋利的剑，料想他许是想要换剑，莫名觉得这剑与他很是相配。
“那就这柄。”
“好嘞，一月后来取。”
一月后，正是初秋时分。
谢必安取了九黎，亲手递给他，连同那只泼墨剑穗。
“必安兄这是做什么？”
范无救不解的瞪大双眼，突然心生怯意，不敢去接。
“傻无救，给你的。剑在人在，为兄绝不会丢下你。”
他温柔的把剑放进他手心，笑容恍若春风。
“再吹一曲罢，贤弟舞给你看。”
心中蓦地一动，像是被蜜糖浸满。
他爱不释手的抚摸那只泼墨剑穗，绽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期盼似的看着他。
“好。”
一曲笛音缓缓飘落，他跳进庭院，肆意舞动起来。
真个似：三尺青锋照胆寒，光起恍若惊雪绽。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剑身舞动间，一曲轻柔而不失庄重的楚地小调自唇边溢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正是初秋时节，天还热得很。
一曲舞毕，身上不可避免的出了些薄汗，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骄傲的飞扑到他身上，像是要不依不饶的讨个夸赞。
“很好听。”
谢必安装作冷淡的样子随口夸赞出声，不出意外的看见他略显失落的神情。
他轻笑着环抱住他，语气略带了几分戏谑。
“舞的很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刚柔并济，美不胜收。我的好无救，现在可满意了？”
“满意得很！”
范无救磨了磨尖尖的虎牙，故意收紧双臂，勒了他一下，抬起头顽皮的看着他，一副恃宠而骄的别扭样。
次日清晨，桌上奇迹般的出现了另一只泼墨剑穗，大开大合的路子，打得不甚精巧，却别有一番美感。
谢必安看见他眼下些微发青的眼圈，轻柔的替他掩了被子，将那枚不甚精巧的剑穗系在剑上。
等到日上三竿时，那人不出意外的红了耳尖，嘴上硬邦邦说着“必安兄怎的偷拿贤弟的东西”，眼中却尽是掩饰不住的明亮笑意。
谢必安微弯了双眼，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作势要解，却被他死死握住双手，耳尖通红。
半晌，胸口传来一道故作凶狠的声音。
“我送的东西，不许你扔。”
谢必安只是温柔的笑着，任他埋在自己胸膛，赖着不动。
窗外的枫叶红得似火。
片叶舞动间，吹乱一池春水。
烙在心间的身影留下印记，再未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