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细雨连绵。
城中一派祥和安定之相,百姓仍是乐业安居,但藏匿在暗处悄悄发芽滋生的黑暗,昭示着已统治了千百年的宛渠快要走到尽头。
“近日酆都无事,必安兄可愿随我去人间走一遭?许久不曾活动筋骨,倒是有些想念我们那时仗义行侠的快活肆意了。”
酆都无常邸中,范无救一脚踩在矮凳上细细擦拭着陪伴了他已有千年之久的九黎剑,宝剑映寒光,正映出一如往昔的侠骨丹心。
“这可不好,无救怎的只知道拿自己的九黎?青霜不来,可是要为兄赤手空拳随你去?”狭长冷淡的双眼溢出范无救早已习惯的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哎,必安兄一天不笑话我,说不准就没了那喝酒的心思。”
范无救哀叹似的调笑一句,转身去取谢必安的佩剑青霜。
他是知道他这位必安兄的,表面看上去清冷又锋利,翠竹般的内敛风骨,合该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谁知道切开全是墨水,平日里一天不调笑他仿佛连生活都没了趣味一样。
“必安兄若想要你的佩剑,可要先过我这一关。”
带着飒爽笑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谢必安干脆利落的挽了剑花挡住背后袭来的攻势,手臂猛的用力,灵蛇般的连人带剑一同薅到自己面前,打劫似的。
“无救若是不要自己的九黎了,送给为兄也不错。”突然放大的狡黠笑意出现在范无救面前。
“必安兄怎会是如此心狠之人?连贤弟最后的家当都不肯留。”
剑眉星目的俊俏少年郎扮出一副万分伤心的表情看着他,但阳光般灿烂灼目的笑容着实让人看不出他的一丝伤怀。
“必安兄,我们快走吧,晚了那阎王老儿又要让我们出去办什么无关紧要的差了。”
范无救趁他不备拿回自己的九黎,握住他的手直接飞奔到人间,谢必安任他拉着,眼中带了些许无奈的笑意。
“还是这么贪玩,小孩子脾气。”
长安城中熙熙攘攘,时不时听得人们的相互交谈的只言片语。
“百味楼的白堕可真是……但愿长醉不复醒。”“
昨夜醉香楼的花魁娘子被王员外买走了,听说她早已有了心上人,可惜……身如浮萍不由己。”
“这位客官,我家的包子可是整个长安城里味道最好、最便宜的,您要连这都不满意那我可就真没辙了,您总不能让我亏本卖啊,小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吃饭呢。”
“保佑我儿高中状元,来日老身定会在菩萨面前还愿。”
范无救听得耳边一句“但愿长醉不复醒”,瞬时被勾起了馋虫,算来似乎也有几百年未曾尝过人间的酒水了。
“必安兄,我们先去酒楼用个便饭,听说长安百味楼的白堕滋味最是不错。”
“我当你怎的突然想来人间,原是想上来偷酒喝,倒真是个实打实的醉鬼。”
谢必安笑着用折扇轻轻敲了他一下,“走罢。”
长安百味楼。
“来咯,二位客官想要些什么?不是小二我自夸,咱们百味楼的招牌整个长安城无出其右,没有一家酒楼比得上,您就请好吧。”
小二听得门口的脚步声,小步快走来到二人面前,耍宝似的热情询问。
“你们这里都有些什么招牌?”
“哟,这位客官可真是问对人了。小二我在百味楼干了十多年,想知道什么最好,问我准没错。”
“我们这儿的厨子最拿手的五道菜啊,就是松鼠鳜鱼、鸳鸯双锅、玉带虾仁、南卤醉蟹还有椒麻小炒黄牛肉,小二我一到发工钱的时候就忍不住点上一道,那可真是神仙般的滋味,配上我们的白堕那可真是千金不换!”
“那就你说的这些每样来上一道,再加三坛白堕。”
“好嘞!两位客官可真是个爽快人,来,二楼厢房请上座。”
片刻后。
“二位客官,抱歉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的酒菜。”
“这里的酒菜当真不错,必安兄可要试试这道鸳鸯双锅?”
范无救夹起一块红彤彤的菜放在谢必安碗里,偷偷转过头笑得顽劣,强行整理好面部表情,又满是正经的转回去倒了杯酒。
“咳,咳咳。”
谢必安脸色一变,吃药似的吞了下去,转过头猛的呛咳起来,咳得眼里都泛起了水雾。
“噗……哈哈哈哈,必安兄还是像从前一样不能吃辣。”
“无救顽劣至此可如何是好?哎,为兄现在咳得全身无力,一会儿的酒钱怕是不能了,只得委屈无救去后厨刷些碗筷为我二人抵债赎身了。”
谢必安叫来小二要了杯茶水压了压辣味,很是苦恼的拿出钱袋掩面长叹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必安兄,你当真如此绝情,要眼睁睁看着贤弟被扣在这里日日夜夜洗碗抵债吗?”
范无救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勉强挤出两滴眼泪泫然欲泣的看着他。
“倒也不无不可。”
谢必安擦掉他脸上的泪水,看着他倒吸一口冷气,强忍着不痛呼出声还要装哭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无救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为兄何时抛下过你?”
“从未。”
范无救罕见的顿了一下,眼中蓦地出现了些许哀伤,唇边溢出似有若无的叹息。仿佛后知后觉一般,他迅速整理好神情起身敬了杯酒。
“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喝酒罢,必安兄。”
谢必安看到他略不自然的神情,明白他是想到了彼此的伤心事,也随他一起默然倒酒仰头痛饮起来。
一时间,气氛变得越发安静,厢房下随风传来食客们的交谈声。
“哎,你们听说了吗?颍川最近死了不少人。”
“你听谁说的?颍川哪有什么死人,不都是些不死不活的人吗?听那边的一个侠士说,去那的人都是被吃了,尸骨无存啊!说不定啊,有妖怪!”
“可得了吧你,吹牛连草稿都不打。还妖怪呢,就你这德行,要见了妖怪还能活着出来,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啧啧,井底之蛙!简直就是井底之蛙!没听说过就不存在吗?我看啊,你是嫉妒我能看到传说中的大侠。”
“人大侠都是每天锄强扶弱、劫富济贫,风里来雨里去,哪儿会理会你这么个卖面具的小贩?你要说自己叫哪个山匪劫了被大侠救下我倒还能信几分。”
“可不是嘛,就是山匪。我跟你说……”
“哎,你这就不地道了,这不纯属借坡下驴吗?把我当三岁小孩蒙呢?我看哪,我要是说你碰着妖怪你也得往下接,胡诌吧你,谁信谁傻子。”
“不是,真有妖怪。听说还是个女妖,比起当今的第一美人长公主华玉,还要漂亮百倍呢!”
“你疯了?连当朝长公主华玉都敢编排,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其中一个食客听到他说这话,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低头左顾右盼一番,心有余悸的压低声音警告。
“哎,算了,不说了,不说了。喝,接着喝。”
他听到这话,吓得酒醒了大半,神色不自然的轻咳一声,端起酒杯打圆场换了个话题继续和对面的食客交谈。
厢房中,范无救率先打破了彼此间流动的沉默氛围。
“必安兄,听他们说颍川似有异状,我们明日去颍川探个究竟如何?”
“既如此,那便去罢。这般沉默可不像你,我还以为无救恼了,不想再理会为兄了,多谢贤弟宽宏大量。”
谢必安笑着作揖告饶。时过三刻,两人叫来小二结账,离开百味楼。
“二位客官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行至半路,忽听得背后一声巨响,转身看去,街角的客栈中发生了争端,紧靠大门口的一处桌子上,餐盘碗筷掉了满地。
“说!什么林翎?你知道她在哪?把她给我交出来!”
一个明黄衣裙的女子大刀阔斧的单脚站在凳子上,手中的斧子砸得桌子变成了两半,砍完桌子不解气似的,又单手提起斧柄指向面前瑟瑟发抖的男子。
“什、什么林翎?我不知道。女侠饶命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男子眼珠转了转,磕磕巴巴的强撑着否定道。
“你不知道?我听见你刚才说什么,‘揽月山庄庄主身边的女子是他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前些日子逃了’。”
“你还说‘听说庄主身边的女子有个叫林翎的,生得花容月貌,难怪庄主如此宠信,我前些时日见过,那可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
“你当姑奶奶我聋了不成?我赤霞可不是好糊弄的!”
赤霞绘声绘色的模仿着方才的情形,学着他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说着说着越发气愤,一斧下去又劈了脚下的凳子。
“女侠、女侠饶命!小的哪里会认得什么揽月山庄的人?”
“小的只是喝醉了吹水,小的、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女侠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小的一人养活,小的要是死了他们就没活路了啊。”
“小的发誓,来生定做牛做马,报答女侠大人的大恩大德。求女侠您饶了小的吧。”
对面的男子脸色煞白,跪在赤霞面前抖如筛糠、语无伦次的无意义重复着。
“谁要你来当牛做马?以后不许再出去胡说八道,揽月山庄不是你能编排的,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还不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