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要稍加调查，就会发现天恕契约并不是最初就有的。
这世上的妖并不多，千年大妖更是少见。但……白玖却是千年雪狐。
妖界本就罕有人迹，雪山更是没什么人会去。这些年来白玖不受干扰自行修炼，修为突飞猛进。她感情淡漠，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自然无心去管什么妖族人族。只是某一日，关于“妖界秘宝”的风声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妖界秘宝？
大惊小怪。妖界的宝贝很多，这是又挖出了什么矿？雪玉？墨灵玉？悬云石？还是说在妖界找到了赤瞳石？
白玖懒懒地抬起眼皮，正看到了匆匆忙忙跑进来的胡壹。
“白玖！”
白玖又把眼睛闭上了，她完全不好奇胡壹要说什么，简洁道：“说。”
“天恕契约！”胡壹没在意她的态度，兴奋道：“是天恕契约啊！以后妖界有宝贝了！”
白玖：“什么天恕契约？”
胡壹高兴地道：“是天降的宝物，能够守护整个妖界呢！妖主大人已经与它结契了，我们也快些去看吧！”
“……”
虽然觉得非常蹊跷，但白玖还是随胡壹一同来到了妖殿。彼时的妖主是蛇族的族长金圣鳞，见白玖和胡壹来了，他取出那张散发着金光的卷轴，道：“这便是天恕契约。”
白玖打开一看，那上面只有八个浮光大字——“不问尘世，有恩必报”。
白玖微微眯起眼：“这是什么？”
“天恕契约。”金圣鳞道：“从此，这就是我妖族族训了。”
“……它从何而来？”
金圣鳞：“天降。”
白玖一脸“你看我信你吗”的表情，道：“你尚且不知道它的来历，就与它结契？”
金圣鳞摇头：“白玖，你没有看到。这天恕契约保护了妖界……是上天给妖界的庇护。”
白玖很善于隐藏情绪，金圣鳞如今是妖主，她不想多说，便道：“知道了。那……如果没遵守妖训会怎样？”
“那妖界就会失去庇护。”金圣鳞严肃道：“绝对不能违背上天的旨意。”
白玖摊手道：“我遵守就是。”
……
“这就是天恕契约对妖界的庇护吗？”白玖站在金圣鳞的坟墓前，淡淡道：“胡壹，如果我没记错，这一次即将成为妖主的人是你。”她转头看向身侧墨黑长袍的男人，道：“你还要与天恕契约结契吗？”
胡壹眼中已经没了最初的光亮，却依然坚定道：“是。”
“……因为妖训？”
胡壹摇摇头。“白玖，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名字中加一个‘守’字吗？”
胡壹与金鳞一样，成为妖主后便会在名字中加一个字。不过，金鳞选的字是“圣”，而胡壹选择的则是“守”。
白玖道：“不知道。你要守护妖界么？”
胡壹垂眸看着金圣鳞的坟墓，道：“不仅如此。我要守的还有自己的心。”
“心？”白玖勾唇一笑：“我们妖，哪里来的心？”
胡壹道：“圣鳞大人死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恐惧。我其实明白，他是因为天恕契约而死的。”他平静道：“妖主……这个位置看似荣光，可是他究竟承受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以前我不能明白，但如今我即将成为妖主，天恕契约究竟代表着什么，我想尽力去试着理解。”
白玖摊手道：“他们都把天恕契约奉为真理，如今妖界不被卷入战乱纷争已经很是惹眼，受到庇护总要付出些代价，有失有得也是正常的。”她敛去了玩笑的意思，道：“胡壹，妖族已经没得选择了。”
……
“白玖。群妖之中，我选择了你成为新一任妖主，你可知其中缘由？”
白玖没什么表情地抬起眼：“因为我的实力最强。”
胡守壹已经十分虚弱，连和白玖说话都很艰难了。
终于，在胡守壹嘱咐她要谨记族训后，白玖道：“看来，你也失败了。”
“哪有那么容易。”胡守壹道：“那可是上天的安排，天机哪有这么轻易就能窥破的……罢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妖界之主白云玖，我希望至少你可以看到真相。”
白玖淡淡道：“说实话，我对妖主没什么兴趣。你不如把它传给胡叁，他整天想妖主的位置快要想疯了。”
胡守壹叹了口气：“我若是真的把妖主传给胡叁，我就是真疯了。”他努力坐直了身体，道：“云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托付你。”
“说吧。”白玖道：“你丢给我的事情还少么？”
胡守壹沉默片刻，郑重道：“……请拦住胡叁和蛇族，不要让他们成为妖主。”
“……啊？”
胡守壹道：“蛇族一直对圣鳞大人的死有些误解，至于胡叁……他一直在纠结胡贰的死，成为妖主，多半是为了完成胡贰的心愿。”
“……无聊。”白玖转过身，道：“既然我继任了，就不会让他们放肆。”
……
后来，修灵界对妖界的试探越发多了起来。为了得知真相，也为了守护好妖界，已经成为妖主的白云玖来到修灵界找到了巫族长老。一向擅长伪装的她很快便成功让卦星用幻晶占卜了天恕契约，然后她的妖瞳又轻易地读取了卦星的记忆。
虽然只有一部分线索，但白云玖还是看得出天恕契约似乎来自更为强大的人。而且，她很是确定，那东西来自人族，而并非什么虚无缥缈的上天。
只是，即便知道了天恕契约的来历，她也不能反抗。因为制造出那契约的人，是天阶修灵者。那些人的力量完全不是她一个千年狐妖可以抵抗的。
白云玖不明白，那些人既然已经成为天阶，为什么还要插手尘世间的事情。他们明明不属于这方天地，却偏偏要把这天恕契约放在妖界……
天恕契约看似是守护，实则却是诅咒。明明只有八个字，可却束缚住了整个妖族。小妖不知内情，以为按照妖训行事就能平安无事；修灵者更不明所以，他们只会以为天恕契约让妖界变成了远离战乱纷争的世外桃源。可只有妖主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以什么为代价的。
表面而短暂的和平，换来的将是妖界的大难。
因为这块烫手的山芋，妖界已经吸引够了仇视，一旦天恕契约撤掉保护，妖界便会被一举攻破，不堪一击。
白云玖讨厌被人利用，更讨厌被未知的事物支配，可她如今没得选择。
甚至……在妖界被修灵者围攻时，她不得不妥协。妥协于那个让她憎恶却又无法反抗的诅咒。
……
“所以，愿潇你明白了么？”白云玖道：“天恕契约本就是天阶修灵者的诅咒。妖主作为与它结契的妖，要承受的东西往往是最多的。到了最后，等待妖主的，就是献祭。”她缓缓闭上眼，道：“墨筝这个名字是我和林青取的。我们希望她与人莫怨，与世无争。她是我女儿，我不希望她步上我的后尘。”
天阶修灵者……
叶愿潇道：“真的会有人达到天阶吗？”
修灵者有太多，可她从未听说过真的有人能达到天阶。
“有啊。”白云玖看向叶愿潇，道：“其实，我已经知道那几个人是谁了。他们制造出天恕契约的方法，我也知道了。”
叶愿潇几乎是迫不及待道：“是谁？”
白云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座宫殿前。她看着银顶妖殿，道：“愿潇，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只不过……你真的要带她离开吗？”
听到林墨筝的消息，叶愿潇只好先把天阶修灵者的事情放在一边，道：“是。我一定要带她走。白婶婶，请您放心，晚辈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她周全，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让她再受伤。”
白云玖摇了摇头，道：“看来，有些事情必须和那孩子说清楚了……”
叶愿潇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事情，便被困在了一片虚无之中。白云玖的身影消失了。叶愿潇看不到周围的景象，只能隐约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但那声音时有时无，她根本听不真切。
……白婶婶，您这算是暗算吗？
林墨筝看到白云玖的时候，正被困在妖主王座上。
她被一股力量束缚在那把座椅上，完全不能够起身。见有人来了，她抬起双眸，眼中的怒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失措。在看到白云玖的那一刻，眸中的茫然又变成了惊诧和欣喜。“阿娘……”
白云玖站在距离王座三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与她容貌极为相似的少女。少女的眼睛更像林青，温柔、缠绵，里面像是盛满了月光星河。
难怪……难怪那孩子会这么容易就被迷惑。
她微微勾起唇角，道：“墨筝，我带来了一个人。”
林墨筝的眼中闪过一抹冷意，随即恢复如常：“阿娘，您……在说什么？您带来了谁？”
白云玖道：“一个很有趣的孩子……只不过，那孩子好像有点傻，被困住了还不肯回心转意……你说，这样的人，在我的阵法里能忍受多久？”
下一刻，一抹银白的光亮闪过，白云玖的脖颈上横着一根银白的筝弦。
“阿娘。我不想与您动手，所以……”林墨筝终于撤去了所有的伪装，冷冷道：“您最好别动她。”
白云玖轻笑一声，几乎是瞬间，她便闪身到了林墨筝的身后，食指抵住了林墨筝的后心。“早这样不就好了。都是狐妖，摆出那副伪装想骗过谁？”在林墨筝开口前，她再一次道：“好了，我不想在这里和你打架。只是有事情要告诉你。”
她率先收了手，林墨筝也沉默着放下了手里的筝弦。
“刚刚在这里，妖界的事情，你应该看得差不多了。背后作乱的人你应该也清楚。”白云玖淡淡道：“说实话，你得不到我的认可。不过，那孩子倒是很不错。”
林墨筝本来没什么表情，一听这话便微微皱眉：“如果您的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就请恕女儿不敬了。”
白云玖丝毫不以为意：“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林墨筝没有回答。像是不希望白云玖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一样。
“叶愿潇。”白云玖笑了笑：“我如果觉得太闷了，想把她永远留在这里，你要怎么办？”
林墨筝的手中浮现银光：“女儿未必不是您的对手。”
“怎么？打算全力一战？”
“是势在必得。”
“既然如此……”白云玖后退一步，道：“好好对她。”
林墨筝似乎没想到白云玖会这样说，微微一怔。
白云玖淡淡道：“她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能够为了守护某些东西而不顾一切的人。唯独这样真挚的感情不该被辜负。”她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林墨筝的肩膀：“墨筝，我和你父亲希望你与人莫怨，与世无争。但是……不要让这个世界伤害了你最应该守护的人。”
看着林墨筝的样子，白云玖忽然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还是只知道修行的白狐妖，眼中除了自己再无其他。不管是欺骗还是背叛，她都无所谓。既不在乎欺骗别人，也不在乎被别人欺骗。
直到成为妖主后，她来到修灵界遇见了一个书生。
白云玖对这个书生的第一印象很简单。
单纯，天真，好骗。
书呆子这种词，大概就是形容林青这种人的。
巫族临近闵溪畔，她不过是为了打听巫族的情况，又看这人挺顺眼才会装作需要帮助的受伤女子和林青交谈，没想到这人竟然信以为真，还傻乎乎地跑到医馆给她买药。
白云玖只觉得这人挺有趣，倒也没多想。
得知天恕契约的事后，她又探听了叶家的情况。然后她发现，叶家的公子叶天暝与林青倒是熟识，他们似乎在同一个书院里读过书。
能够利用，还容易被骗……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猎物呢？
那个时候的白云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个心中毫无城府的书生身上。
人魔大战开始，为了与那些诅咒抗衡，或许也为了不让和自己还算合得来的那几个人类死在战争中，她故意放出了自己是妖主的消息并带领妖族参加了战斗。大抵是在人族遇见的人类都很纯善，让白云玖放松了警惕，在与修灵者并肩抵御魔族的那一刻，她竟然会将人族视为可以信赖的同伴。
在修灵者即将围攻妖界的时候，白云玖忽然想到了她曾经信任的那些人。
围攻者里没有他们的身影。甚至，那些人还都给她送了信。
刚刚成为家主的叶天暝甚至尚未站稳脚跟，便在听闻修灵界即将进攻妖界的时候匆匆来妖界传信。还有巫族仅剩的大巫师巫言也提醒她妖界有难，让她早做对策……
是真的不希望妖界出事，还是仅仅做个样子？
做对策……做什么对策呢？
妖族和人族都在抵御魔族的时候被重创，他们哪里能有什么对策？
白云玖忽然想到了那个很好骗的小书生。他不是什么修灵者，所以不能提前得知那些消息。那如果他知道了呢？他会担心她的安全吗？他会担心妖族的事情吗？他会在明知道危险的情况下还要跑来妖界传信吗？
怀着些阴暗的心思，白云玖状似无意地放出了修灵界进攻妖界的消息。
风声很快传到了林青那里，只是白云玖却一直都没等来那个总是穿着樱草色衣衫的书生。
罢了。
修灵者终于一举攻了过来，白云玖几乎是心惊地听着那些求饶诅咒和谩骂，然后她整个人的心都空洞了下来。
是她的错。
她不该妄想与天恕契约作对，不该因为自己的任性就搭上这么多同族的性命……
白云玖的眼中再没了光亮，她满手鲜血，默默地立在妖殿前。直到……
“白姑娘！”
是有些熟悉的声音。白云玖缓缓转过头去，不远处急匆匆地跑来一个人，那人衣衫染血，脸上也都是血，经历了太长时间的战斗，麻木而迟钝的感知让她一时间没分辨出那人的身份。
那人道：“白姑娘，修灵者打进来了，你快撤离妖殿吧！”
修灵者打进来了？
是啊。这不是摆在眼前的事情么？他现在跑来说这些有什么用？
白云玖抬眸，眼中没有一丝光亮：“你是谁？”
“我……”那人似乎跑得很急，此刻他抹了抹满脸的血正要开口，却在下一刻忽然睁大了双眼：“小心！”
一道人影闪过，紧接着是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那是来自白云玖身后的暗箭。早就有修灵者打上了击杀妖主的主意，碍于白云玖的力量不敢上前，便在此刻放了暗箭。
一箭穿心。
那人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完，便倒在了地上。白云玖只来得及看到衣角一抹熟悉的樱草色，那个人便再也没了声息。
“……林青？”
看着倒地不起的林青，曾经那些阴暗的想法再一次翻涌了上来。
如果他知道了呢？
他会担心她的安全吗？
他会担心妖族的事情吗？
他会在明知道危险的情况下还要跑来妖界传信吗？
明知道危险……
他来了。
白云玖冷淡了千年，本以为她此生都不会懂得人族的感情，但似乎在这一刻，她懂得了人类的痛苦，懂得了人类的绝望……那不是她的伪装，是从心里产生的一种极为微妙却强烈的感情。
混乱的战争后，尘埃落定。
白云玖看着石床上尚未醒来的人，眼中终于流淌出再无半分伪装的温柔。
“林青，这一次我不会再辜负你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