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大殿中只剩下洛未雪和洛雪两人。
不相关的人都离开了，这对多年未见的兄妹终于能够面对面地好好谈一谈。
须臾，洛未雪先开口了。“玩失踪玩了这么久，本殿主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好哥哥了。”她双手抱臂，道：“说说看，这次是想要什么？”
“阿雪。”洛雪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会回来吗？”
“嗯？想过啊。怎么没想过。”洛未雪的唇边带着笑意：“不过，你不要太自作多情。本殿主不过是想着让你再见见阿娘和苏夫人，生养教诲之恩总不该忘。现在见也见过了，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洛雪站着没动。
“怎么，你还留着做什么？”洛未雪扫了他一眼，道：“你不会以为洛家还有你的位置吧？你洛雪所有的东西都被我丢出去了，什么都没了。你不是喜欢躲吗？那就一直躲着吧。”
洛雪没有说话。
“你以为自己装哑巴就没事了吗？你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的事，本殿主全都知道。”洛未雪向前走了一步，道：“丢下不该丢下的，寻找不该寻找的……洛雪，你以为自己能救谁？”
这一次，洛雪开口了。他低声道：“阿雪，我想知道，他们的死到底会带来什么。母亲，苏夫人，上一任灵女，那些被派来追杀我的人，还有……郑是。他们因我们的父亲而死，我想知道他宁可搭上这么多人命也要隐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所以呢。”洛未雪淡淡道：“现在你知道了吗？”
这一次，洛雪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我已经……查到了大部分的消息。”
洛未雪面无表情：“那结论呢？”
洛雪又不说话了。
“其实，你折腾的这一圈挺有趣的。”洛未雪道：“如果你接任雪殿殿主，这些就不用你自己调查了。洛向阳虽然枉生为人，但他至少没有不自量力。”她看着洛雪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就凭你一个人，想和谁抗衡？”
“可……真相总不该被掩埋。”
“你想和四大家族对抗吗？！”洛未雪忽然伸手扯住了洛雪的衣领，道：“你以为这天下只有你是清醒的吗？！那林墨筝是上一任妖界之主白云玖的女儿，她的妖瞳读心根本无人能够抵抗！以她的实力，都还没有轻举妄动，你以为你是谁？你把雪殿、把洛家当成什么？还是说，你只是单纯地想摆脱洛家、摆脱雪殿，好正了你连轻舟连姑娘的身份？！”
洛雪别过头去，却只道：“阿雪，对不起。”
洛未雪眼眶发红，她缓缓松开了洛雪的衣领，向后退了两步，声音里是极力克制却仍掩盖不住的哽咽：“好，我明白了。你走吧。”她微仰着头，终究是没让眼泪落下来：“我谁都不需要，我一个人完全能做好雪殿的殿主。”
洛雪的心里本就不好受，他知道自己亏欠这个妹妹太多太多，所以一直都想要弥补。但他没有想到，洛未雪竟然会这样说。
明明很希望他留下，却又欲盖弥彰地装作不在意和厌烦的模样，只是为了让他能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别扭的性子，真的是和苏天晴苏夫人如出一辙。
须臾，洛雪叹了口气，他来到洛未雪面前，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道：“阿雪，以前我没得可选，但现在，我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了。”面前的人肩膀微微颤抖，洛雪轻轻拍了拍洛未雪的肩，道：“阿雪，我回来了。”
洛未雪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她猛地低下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摔到地上。她双手抓住洛雪的衣襟，颤声道：“洛雪，你这个混蛋。你把雪殿扔给我一个人，把闵溪畔扔给我一个人……洛向阳想杀我，苏夫人恨我，百姓说我残忍暴戾冷酷无情。阿娘的灵魂附在我身上，我亲眼看到了她下毒杀死了我们的亲生父亲。用我的手。”
洛未雪仍然低着头，继续道：“我根本就没能得到夺魂灯的认可，灯烛被夺，我只能勉强与灯盏结契。我是回复型的灵力，洛家的魂灵我修得一塌糊涂，入梦金铃我也不擅长。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只好日复一日用金光幻象掩盖，让别人以为这是我洛家秘术……”
她再也说不下去，胸口处的伤又汩汩冒出血来，她却视若无睹，只是哭着道：“你为什么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看着眼前哭泣到抽噎的人，洛雪心如刀绞。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安静地站在洛未雪身边，心里默默地道一声“对不起”。
洛雪知道，从他决定留在洛家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注定会改变。他再也无法做事肆意妄为不计后果，因为他已经不是孑然一身的连轻舟，而是雪殿殿主，修灵四大世家之一的掌管人。
他一刻也不曾忘记郑是的模样，只是他永远都无法实现当初的承诺了。
……
或许是妖力空间里太过舒服，又或许是四周若有若无的香气格外好闻，叶愿潇竟然就这么睡着了。等到她被林墨筝叫醒，两个人重新返回雪殿的时候，洛雪和洛未雪似乎刚刚结束交谈。
洛未雪的状况不是很好，原本冷漠的双眼周围泛红，眼里还带着些许水光，看样子刚刚哭过。似乎不愿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见叶愿潇她们来，洛未雪便离开了。
“洛公子？！”叶愿潇看着已经换上赤金华服的男人，道：“你这是……”
洛雪垂下双眸，行了一礼，道：“在下会接任雪殿殿主之位。”
叶愿潇并不意外这个回答。洛家现在这个样子，洛未雪的情绪又已经濒临崩溃，若是洛雪再只丢下她一个人打理这烂摊子，那委实太不是东西了。于是叶愿潇点点头，道：“挺好的。”
“不过……在下是连轻舟的事情，还请两位姑娘保密了。”洛雪道：“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但说出去总归不大好。”
“是吗。”林墨筝的唇边露出一点几近嘲讽的笑意：“我倒是觉得你没什么好怕。”她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卷轴，道：“虽然也想过要直接毁掉，不过镇宅驱鬼图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洛雪并没有马上接过来，他微微挑眉，道：“条件呢？”
林墨筝面色不变，淡淡道：“洛公子觉得该有什么条件？”
沉默片刻，洛雪道：“至少是情报吧。”
林墨筝看了他一眼，道：“公子想太多了。而且……”淡金的光芒在林墨筝的眼瞳中一闪而过，她轻笑道：“我并不需要那些东西。”
叶愿潇并不觉得好受，她看着恢复男子外貌的洛雪，总觉得眼前的人和她认识的连轻舟没什么交集。明明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就忽然是同一个人了？想起洛雪先前的话，她道：“洛雪公子，你说过宴会结束后会给我们一个解释。”
“你想要的解释，在下现在就可以给你。”洛雪一手接过了镇宅驱鬼图，道：“图中封印着罪阁的怨鬼，确实需要好好处理。”
叶愿潇道：“……你打算怎么办？”想起洛家修魂灵的事情，她问道：“炼化怨魂增长灵力？”
“不。这些怨魂……还有用处。”
叶愿潇委实搞不懂那些怨魂能有什么用处。莫非是想要操纵鬼魂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但她还没开口问，洛雪就继续道：“其实，当年追杀在下的人，还找得到。”
最后一缕天光透过殿门照射进来，洛雪站在阴影里，与光影之中的叶愿潇和林墨筝分离开来。叶愿潇停顿片刻，道：“你说的，是荻花楼里的伙计吗？”
“……嗯。”
虽然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叶愿潇内心已经隐约有了答案，但真的听到洛雪回应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道：“你将他们做成了傀儡？！”
似乎有些惊讶于叶愿潇的问题，洛雪微微睁大眼，道：“没有。只是给他们易了容，再用了一点秘术控制了魂魄而已。”
叶愿潇无奈道：“你这和傀儡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行尸走肉吗？”
“……但他们还活着。”洛雪补充道：“且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洛向阳也不知道？”
洛雪垂眸道：“嗯。不知道。”
最后一抹天光也消失了，大殿陷入了昏暗。洛雪转身点亮了灯烛，火光照亮了他的脸，柔和的光芒让他本来有些阴郁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他看着噼啪作响的烛火，道：“洛向阳以为他们死了。”
叶愿潇似乎明白了洛雪话中的含义。
洛向阳那样的人，不会给自己留下隐患才是。那些杀手，他一定会暗中将他们灭口。
“所以荻花楼永不打烊？”
洛雪正在拨弄烛火的手一顿，随即道：“当年洛向阳派他们追杀在下，又欺骗洛霞带人追查想要借刀杀人，灭掉那些杀手。到了最后，他以雪殿为要挟，逼洛霞服下了毒药。”他微微闭上双眼，道：“按照辈分，在下该叫她姑姑才是。”
沉默片刻，洛雪道：“洛霞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当时她带人来找我的确是受了蒙骗，可最后也是她救了在下，帮助在下逃离闵溪畔的。那些杀手的身份，只要稍微用入梦金铃调查一下就能知道。至于她带来的人，全都在与洛向阳派来的杀手的对决中死去了。”
“那是谁把她带回去的？”
“……是洛向阳又派来追杀洛霞的木槿和秋葵。”
叶愿潇一怔，道：“他们也参与了追杀？！”
洛雪点点头：“是。但是他们手下留情了。否则在下也不会站在这里和你们谈话了。”他继续道：“洛霞向来与苏夫人有些不和，所以她为了不暴露自己，只能佯装是为了雪殿而妥协。听说……她最后被关入罪阁，自愿服毒而死。临死前，她将母亲的身世告诉了苏夫人。”
叶愿潇忽然感慨洛向阳真是好计谋。挑准洛雪不在雪殿的时机派人追杀洛雪，又骗洛霞与那批杀手两方互相残杀，最后再给洛霞扣上杀害洛家大少爷的罪名让木槿和秋葵铲除洛霞。按照洛向阳的计划，威胁到他的洛雪被铲除，可能会怀疑他的灵女洛霞和她的势力被清缴，知道事情真相的杀手被灭口，留下来的只有不明真相的洛家人和听命于雪殿洛家的木槿秋葵。
只是，洛向阳没有想到洛雪没死，洛霞得知了真相还将计就计让他无所怀疑。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叶愿潇道：“灵女洛霞为什么会知道冬雨夫人的身世？”
洛雪道：“洛霞和母亲其实是好友。当时母亲身死，是洛霞出手相救，母亲的魂魄才不至于魂飞魄散。”
“……是入梦金铃？！”
“是。”洛雪道：“入梦金铃是我洛家家传之宝，在灵女洛霞手里更是被用得出神入化。不过即便如此，在碎魂散的药力下护住了母亲的魂魄也费了很大工夫。她知道阿雪会成为下一任灵女，所以死前与入梦金铃解了契。她知道，整个雪殿都在洛向阳控制之下，仅凭她一个人根本无法反抗。但她将与洛向阳对抗的最后的武器交给了阿雪。”
最后的武器，乍一听来是在说入梦金铃，但叶愿潇却总觉得洛雪是在说冬雨。毕竟入梦金铃上，有着洛未雪生母的魂魄。
叶愿潇道：“即便如此，你也走了太久了。把一切都丢给洛未雪吗？”
“在下没有办法。”洛雪把目光从烛灯上移开，道：“十年前的那场刺杀已经注定了在下不会留在雪殿了。”
说完，洛雪转过头来看着叶愿潇，道：“叶姑娘，你真的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故人？”
“嗯。”洛雪疲惫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笑意，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叶愿潇身上，又好像再看更加邈远的地方。“她以前也是女扮男装的。”
……
洛雪第一次见到郑是的时候是在十二年前，一身黑色劲装的人站在他的面前，气势汹汹地要他赔两只被撞掉在地的包子。
那时的洛雪在外还不是如今成熟稳重谦逊有礼的模样。或者说，不仅不成熟稳重，还很风流不羁。“风流公子”的名头安在他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
最开始闵溪畔的所有人都觉得洛雪是个胸无大志只知享乐的公子哥，但事实上，在复杂的雪殿中，洛雪比任何人都通透。他离开雪殿来到闵溪畔看似是贪图享乐，实际上却在暗暗地整顿闵溪畔，救济贫苦百姓。当然，这些事通常不是由洛雪亲自出面，所以大家对他的印象也并没有什么改变。
此刻这位风流不羁的公子哥正在面对一个黑衣人的质问。
这人看着是个男子模样，身形比起他也小不了多少。容貌俊俏，声音清朗，一身朴素的黑衣包裹住略微有些纤细的四肢，显得这人更是劲瘦。
这不拘小节的潇洒劲，看着倒是挺像话本子里描写的大侠。
但是这位“大侠”做出的举动就很有些破坏气氛了。他眼睛瞪得圆圆的，柳眉一竖，字正腔圆地对洛雪道：“这位公子！请赔我的包子！”
洛雪哭笑不得。虽说是他没看路撞到了人，但也不至于为了两个包子就这么激动啊。这人还挺有意思，赔包子就赔包子，说话怎么还正义凛然的。再看这人白白净净的，想来又是哪个偷溜出来玩的小公子，洛雪忽然就起了些调笑的念头。他有意逗逗这人，便道：“什么包子，这里可是闵溪，附近都是荻花丛。你见哪个正常人跑这来吃包子的？”
“你，你说我不正常？！”那黑衣人道：“太过分了！你撞掉了我的包子，不道歉不认账就够过分了，你还说我不正常？！”
看着面前这个快要炸开了的人，洛雪越发觉得有趣，他装模作样地环视了一圈，道：“这位小哥说本公子撞翻了你的包子，那包子在哪？”
对面的人立刻用手指着地面，低下头道：“不就在……包子呢？！”
“是啊，包子呢？”洛雪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在他撞上这人的那一刻，那两个圆滚滚的包子就骨碌碌地滚到溪水里去了。
那人一甩手，将手里还抓着的油纸袋子给洛雪看：“我刚才捏着包子的袋子还在！你别想抵赖！”
洛雪立即退后了一步，道：“小兄弟，你可别乱说啊。自己把包子吃完了，还要来责怪本公子，是不是有些欺负人了？”
对面的人咬着牙，把那已经皱皱巴巴的可怜的油纸袋子给捏得更皱，半晌，道：“你简直是无赖！”
虽然觉得看这人生气的样子有点有趣，但毕竟是洛雪没理在先，他也不想再把人欺负狠了，便微敛了笑意，准备好好道个歉。
可没想到对面的人丢下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洛雪玩笑归玩笑，他哪能让人家平白吃了亏？于是他立即跟了上去打算当面赔礼。可没想到那个人看着白净瘦弱，走起路来却毫不拖沓。发带将头发高高束起，一摇一晃的发尾很快便随着那人的步伐消失在了随风飘荡的荻花丛里。
看他身法步伐，竟还是个习武之人。
洛雪想了想，便提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