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章一百 枳儿

对门那位爷爷嘴里还叨念了许多话,顾清之都不太记得了。

长期的饥饿令人的行动变得迟缓,脑子也变得不太灵光,那人好像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那一瞬间他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傀儡,彷徨无助地瘫坐在了地上,那双像枯枝一样的手捂住脸,虚弱的哭声从指缝间传出。

过了一阵,他又像是忘记了一切,缓慢地在地上爬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顾清之已经记不得他的声音了,但依稀记得那人唇齿间念着,枳儿,枳儿……

那是他年幼时最好的朋友。

待那老人离开后,他手忙脚乱地从水缸里爬了出来,空空如也的肚子让这一切显得格外艰难,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不足以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趴到井边,艰难地踮起脚尖往里张望,昏暗的枯井里枳儿以奇怪的姿势扭着脖子睁大双眼望着天空,目光中带着恐惧与怨恨,那时的他也不太能够理解这些复杂的感情,只是感到有些害怕。

他低低往井里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这时,他迟缓地想到应该去找大人来帮忙,但想起刚才爬走的老人,又感到有些说不出的恐惧。他忙忙地回了家,想找自己的爷爷。

爷爷坐在大厅里,似乎为了节省力气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只有一双眼睛还能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目光与方才爬走的老人有着莫名的相似,还有更多的凄哀与怨恨,他与爷爷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求生的本能让他后退了半步。

他又想起了那双将枳儿推下枯井的老手。

他开始往外跑,跑了许久,直到撞到一个衣着光鲜,眉目清俊的男人。

后面的梦境逐渐凌乱。

他听见许多声音,男男女女都有,但一点也想不起来是谁说的。

“就是那个孩子吗?”

“是啊。真是可怜呢……哎,听说是两家人约定好了,要换孩子……不过在这种时候,倒也不奇怪了。他运气还好些,逃出来遇到了渊云先生,另一个就惨了。不过,他好像知道了,受到惊吓,变得痴痴傻傻的……”

“我倒是听说他是看到对门的那个杀了自家孩子,所以才吓傻的……他们家那个好像还没来得及下手就饿死了,真是造孽啊……”

“哎,我倒觉得这孩子是因祸得福了,就因这个渊云先生不放心,一直将他带在身边照顾呢……”

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听着,面上无悲无喜,只感到有些困惑。

他知道自己爷爷死了,就像早先村里的其他人一样,是饿死的;对门的爷爷也死了,和后来村里不少人一样,不管不顾地急着喝了太多粥棚里的粥,撑死的。

但枳儿没有死啊,为什么大家都说他也死了呢?

他只是在井里,变成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枳儿还和自己说了话,他说他们要吃他,所以不要告诉别人他在井里。

顾清之清醒过来的时候头有点疼。

他很久不曾做这梦了,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长大后他越发不能确定梦里的事情是真是假。梦醒后,记忆很快消退,只留下淡淡的悲伤。他潦草地吃了些东西,直到胃里温暖起来,精神才略好些。

纳布还在床上昏睡着,顾清之想起他每次隐神之力发作时总会变得格外嗜睡,仿佛睡眠是他恢复身体的重要条件之一,因此也没急着叫醒他。

他将身上的物品全数清点了一番,找出几块火母炭精与阮凤铃借放在自己这处的一批红荔木。红荔木作为咒术材料虽然较为廉价,但经过基本的附魔处理却可以坚韧胜铁,顾清之想这对于白水村的村民来说应该还算用得上的东西,想托那位樵夫大哥以此与村民交换一些粮食与必需品,毕竟按照纳布的计划,他们不得不在这村内逗留几日。

顾清之将樵夫送来的食物用火母炭精煨上,又给纳布留了书信,换上晾干的单衣出门去了。

他离开后不久,纳布也苏醒了过来,只是浑身仍旧乏力得厉害,耳边不由回响起莫陇的诸多叮嘱。

“即便是隐神也不能够无中生有,天地间一切的‘灵’皆源自神树。”

“隐神之力,只是将周遭的灵气快速转化为最纯粹的‘灵’,这种‘灵’会主动依附于神魂,构建保护神魂的躯壳,也就是你的肉身。”

“所以,‘修复’的速度取决于你周遭的灵气浓度。”

“你要记住,神魂并非不灭之物,终有一日它将被消磨殆尽。那时,死亡或许会成为你最好的归宿,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

“不要沉迷于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我们都不是神。”

纳布抬起左手看了一眼,嘴中嘟囔道:“真是啰唆死了。”

他起床后看见顾清之的留言并不感到担心,毕竟这个小村子灵脉稀薄到他隔着十里地都能感应到顾清之。他简单填饱了肚子,便想到后院去打些水来清理一番,这屋子久不住人,灰尘厚得吓人。

夏日天炎,日头还没上正中,纳布身上已经开始有些冒汗了,他贪凉快,便索性没换衣服,穿着一身素白的百越服饰出了门。

没想到这后门一打开,便撞上一个“小贼”。

那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瘦瘦小小,肤色有些泛青。他上身穿着一件小坎肩,下身是一条肥大的裤子,灰扑扑的,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两人都愣了一下。

纳布很快反应过来——像这样的村子,不可能家家都打得起井,村头应有一口公用的水井,昨日进村的时候他还见到了,但离这里有些远。想来这是附近人家的孩子,知道这屋里已没了主人,为了偷懒少走些路便翻墙进来打水。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纳布挥挥手示意他继续。

但那小子本就有些呆头呆脑,看见纳布的时候更是魔怔了一般,他歪着头痴痴盯着纳布看,纳布被他看得有些不太舒服,又担心他要开口喊抓贼,正欲出言解释自己的来历。

那小子却道:“蓝眼睛的……隐神?”

纳布:“???”

小孩子咧嘴一笑,用手指着纳布喊道:“隐神!隐神!!”

这次纳布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很快想起莫陇的提醒,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他果断否认道:“我不是。”

那孩子却不依不饶,手舞足蹈地喊着隐神,正要向他扑过来,却听见有人在外面喊了一句“阿伍”,那孩子如梦初醒般飞快地扭着脖子向声音的来处张望,喊了一声阿哥,急急地跑了出去。

纳布捡起他打水的桶,望着孩子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思索。

顾清之带回了不少的食物与必需品,这让纳布十分意外,不由问他是拿什么与这村里人换的?

顾清之笑笑,说,没什么。

纳布却注意到顾清之身上少了一份灵气,他微眯起眼道:“你拿那颗保命的丹药跟他们换的?”

顾清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垂头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原来今日顾清之去找那樵夫大哥,还没进门便听见了妇人的哭声,那哭声凄凄惨惨,直叫人听着也跟着肝肠寸断。

顾清之见这情形,也不好意思进去打扰,便在窗外站了一会儿,听见两人言语,方知那妇人姓张,是村里的一户寡妇,丈夫死后,她无儿女傍身,她父亲怜她,便将她接回家来一起生活。樵夫来这白水村后,受过她不少的照顾,两人逐渐有了感情,只因寡妇的老父亲常年卧病,身边离不开人,樵夫又是外来客,左右邻居皆不肯让他搬过去,二人才没正式在一起。

张寡妇的父亲如今病得只剩一口气了,被病魔折磨得不见人形,家里却连口缓解病痛的汤药也没有,张寡妇念及父亲的养育之恩,自责不已,却不敢在老父亲面前哭哭啼啼,怕惹老人家更加难过,便只得躲到情郎家来垂泪。

顾清之感念她的一片孝心,又想这二人都是心存善念之人,应该要有好报,便将那丹药赠与了张寡妇。

虽然事后,顾清之也有点后悔,但也不是因这药的缘故,而是听张寡妇说起,这村里家家都有病人,而且个个病得不轻。

纳布听后,没忍住撇了撇嘴。

这要是他的徒弟,他肯定得好好骂一顿。但顾清之是渊云君的徒弟,这么做合情合理合法,除了有点缺心眼,实在挑不出毛病。

顾清之事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轻率——这世间大多数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颗药不知会在这小村子里惹出怎样的风波来。虽及时补救着提醒两人不要声张,又谎称这药是向外面仙人求来的,只此一颗,望他们收紧口风,但像这样的小村子实在是很难守住秘密,所以他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

见他面上已有懊悔之色,纳布更不忍心责怪他,只好道:“算了,我们先专心将那阵法破开。只要破了阵,后面的事也就好办了,我让隐蛇窟打发些人来就是。”

顾清之点点头,心想眼下也只得如此。

破解法阵需要大量的验算,他们手边的纸笔有限,需要找个空旷的地方在地上推演。

纳布想起了那间破败的“隐神”庙宇,便与顾清之提议过去看看,他们出门的时候纳布也没换衣服,走到那隐神庙时才意识到为什么那个孩子将他误认为“隐神”。

庙内泥塑的神像已缺了半身,不知面容,但仔细看神像身上的服饰,竟与纳布身上的百越服饰颇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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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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