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胡同里,有一长一短两条影子影影绰绰的在那明清老青砖墙上晃,远瞧着倒像是老巷子里过了一出皮影,终于前头那条影子一停,俩影子骤然撞成了一团。
杨小奔人在砖地上蹲成了捂着脑门的一小墩,疼得眼角差点彪出生理盐水,“燕队你干嘛突然停了啊!”
前头那高个儿京汉子捂着被撞的后背深喘了口气,龇牙看着他这冒失的新兵蛋子,最后撇开眼没稀得说他,燕凌瞅了两眼周围前后不到头的胡同窄巷子,忍不住叹气,“邪了门了。”
“凤仙花”扒皮的那起案子邪门,朱副主任让他找的地儿更邪门。
杨小奔揉着脑门,看他队长抖开手里那破破烂烂的半张纸,“是按这破图来的,没错儿啊!”
“那说不定是您老人家不分东南西北呢……”
“你搁那嘀咕什么玩意儿呢!” 燕凌皱着脸把那半张破纸抖到他鼻尖儿前边,“来来来,能耐的,你行你来!”
杨小奔今天刚到二十八处,第一次出外勤任务,新鲜劲儿还没过,这会子兴冲冲接过他队长捂了老半天的宝贝破纸,一眼上去抓瞎了。
副主任这是给了个什么玩意儿鬼画符!
想是这么想,可这京城的老少爷们都有个死性不改的臭狗毛病,宁掉脑袋也不肯摔了面子,那半张破纸上手绘的横勾撇捺,潦草得八十年老中医都未必瞅得明白,眼前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猴兔崽子还真敢死撑着面子,假模假样的领着人往前撩。
燕凌从背后看着这小青年撅着个腚,脸埋破纸里头不抬,说他放份儿,丫长得个兔子样儿,瞅着倒像个白软小孩;说他乖,又真是个张八样儿的板儿锹。
燕凌忍不住哼笑了一声,这副主任都往他三队塞了些什么泥猴儿。
这一不留神,他伸脚“吧唧”踩掉了泥猴儿的鞋。
燕凌低头瞅着自己踩着人家袜子的皮鞋尖一时哑巴,抬眼见杨小奔死咬着下嘴唇儿,苦着脸忍了两秒,“嗷”一声抱着后脚跟蹦了能有三尺高。
差点蹦上眼前这户人家的门沿楼子。
燕凌眉头一拧,门沿楼子?
他们在七扭八拐鬼打墙似的胡同里头转了近俩钟头,只有前后不到头的胡同口青砖墙,刚才他两个也是直挺挺的往前走,什么时候前边儿出来了这么大个门沿?
他一把扯紧了还在趿拉鞋的泥猴儿,把人拽到身后,抬头只见那门楣底下悬着个木头匾,上边两个字一为阴刻,一为阳刻,所书:
两仪。
燕凌活到三十多,没见过这样刻匾的……
“黄花梨的匾啊!”杨小奔猛的从他身后探出头,“这成色,搬琉璃厂能给老侯家做压堂了!队长这上面是什么字儿啊,瞅着这么丑……”
燕凌皱着一张脸瞥这小泥猴子,“金文!回去之后赶紧把古文符都补起来!”
该知道的不知道,燕凌又瞅了那匾一眼,材质上这小子反应的倒比他都快,副主任这次又往他队里插了个什么怪胎?
虽说国安二十八处,遍地都是怪胎……
他腕子上八卦状的表盘早就像是有感应似的弹起来,剧烈打摆子的紫铜指针最后缓缓指在了东南,燕凌像是松了口气,伸手去推那扇留了一条缝的门板子。
一推,没推动……
燕凌眉一紧,垂眼看了一眼腕上的紫铜八卦盘,东南,副主任明明跟他说东南无凶,可以进。
门里低淳的声音含着笑:
“小朱告诉你东南无凶,难道就没告诉你进门儿敲门?”
随即门扉无风自开,巨大的黑影破门撞到眼前,杨小奔吓得“啊”的一声尖叫猛闭眼,震天的咆哮和野兽特有的嗜血腥气将他整个笼罩,像有一双无形的利爪掐住了他的喉管,将他原地提了起来,血肺紧绷像是下一秒就要炸裂……
“震——”
耀目的金红光芒猛地绽开,杨小奔顿时感觉脖子一松,一睁眼,只见燕凌左掌间正流转着一个巨大的八卦盘,一盘阴阳,外合四象五行八卦之属,每一环金红的光华都不断围着阴阳旋转,各不相扰,如同一面巨大的护盾,挡住了个黑雾之中金黄璀璨的大灯笼。
但等他定睛一看,这哪是灯笼,分明是只恐怖的兽眼,灯笼大的金色竖瞳里带着野兽的残忍嗜杀,杨小奔腿肚子瞬间就抽了筋儿,要不是背后灵似的扒着燕队长的制服,这会儿约莫已经倒地上打摆子了。
燕凌大喊了一声:“烛照!”
门里那低淳声音轻嗤:“小毛孩子~”
杨小奔忽见那黑雾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丝血一样艳丽的赤色,紧接着八卦盾前那团黑雾哀号一声不见了踪影,门扉后变回了个再普通干净不过的胡同四合院,干干净净的青砖地,红漆廊柱底下站着位个儿高挑的少爷,一身赤缇色软红料子的长唐装,手里提着个白茬细竹龙眼钩的鸟笼子,人立在西府海棠边上像是上世纪的电影录像。
但近前一看,这位上世纪画风的少爷,一头长毛还整了个挺时髦的半扎狼尾鲻鱼头。
他手腕子上扯着根细丝一样的红线,颜色鲜艳得简直有点鬼,杨小奔顺着看过去,线的那头牵着一团身上冒着黑烟的雾状物,看背影头上那角有点像羊,结果转过来居然长着一张人脸还没眼睛!
这怪物突然一扭头,给杨小奔险些给吓得原地“飞升”,远远站着的唐装少爷瞥了一眼燕凌差点给他扯撕了的后衣摆,白眼道:“现在的小崽怎么都这么不禁吓。”
他放下鸟笼子,极其自然的伸手一薅,提拎着那怪物的羊角将其囫囵个儿提到了俩小孩儿眼前:
“狍鸮,你们又叫‘饕餮’,这玩意儿长得跟羊差不离,不过一个头两张脸。”
唐装少爷跟个遛弯老大爷讲鸟儿似的,说着顺便把狍鸮腋下那两只眼从长毛底下扒拉出来,又无视反抗掰开狍鸮眼底下那张恐怖的大嘴:“长得像羊,但牙跟吃肉的长得差不多,也有爪子,叫起来没满月的小娃儿一样,还挺可乐的,来,叫一个。”
杨小奔咽了一口唾沫,眼睁睁的看着传说中的饕餮因不想“表演节目”,愤而骂娘。
但是燕凌明显不是来看眼前这位爷的家猫后空翻的,他直接上前一步,“先生,我们……”
“哎呦呵~” 少爷眉毛一挑,“这会儿不是‘烛照’了?”
他把狍鸮随手往院儿里一丢,“我是不知道小朱是怎么想的,你们处里全部出任务去了,找不着第二个人了,叫你小子过来。”
“我第一次见着对长辈直呼其名的,”名叫“烛照”的唐装少爷觑了燕凌一眼,“小子,好教养啊~”
“事急从权。”
“哼,是,金贵,扣个门能断只手,”烛照眉毛挑的高高的,“吓唬一下还不乐意了~”
但是那一下是真吓人啊!杨小奔死躲在他队长身后,避着那脱了缰正在呲牙的凶兽,只见烛照排排场场的一整马褂长衫,紫砂壶垫了丝绢帕子,嘬完放下壶悠悠然的道:
“算了,我不跟小毛孩子计较,来,说说吧,你们那学小朱他本家‘扒皮楦草’的破案子是怎么回事?”
杨小奔瞪大了眼睛:“扒皮楦草?!”
烛照一乐,看燕凌:“你这小搭子还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啊~”
燕凌心想这傻子是早上刚来报到的,副主任直接给塞到了他这儿让带着出任务……
“别瞎猜了,就是因为你跟我命属相冲,” 烛照冲他招手要材料,“今儿要不是这小东西你都登不了我这门。”
燕凌:“……”
他闭上嘴,将怀里一沓那起“凤仙花”扒皮案的相关资料掏出来,老实巴交的往上递。
这是二十八处近来最要紧的一起大案,死者均为男性,有教师,官员,小明星,还有最普通不过、在家待业的学生,身份五花八门,社会关系更是各不相干。
死法倒是一个模子里叩出来的惨。
这几位仁兄去世的宝地倒是布置得古香古色,一派风雅,死后的尊容却委实不怎么体面:
不仅被吊在梁上当了长脖儿鸭子,全身的皮肤还都被剥了下来,其中脸皮剥下后又被重新反套在死者脸上,脖子以下的“皮袋子”则被吊在了实体对面,风一吹飘飘忽忽的跟倩女幽魂有的一拼,所有涉案亡者的肚子皆被剖开,里面都被塞上了死婴或是未足月的死胎。
燕凌递给烛照的资料里除了描述还有照片,是当时的现场原状和启龛科科员开腹后拍摄的腹腔,燕凌还记得“尸兄”中最不讲究的一位被挂得比较靠门,等二十八处的警员拿“堪舆盘(开现场的法器)”把门震开,穿堂风一呼啦,那层人肉皮儿差点呼他们警员脸上,幸亏当时去的人是老油子,杨小奔这种该直接三魂没了七魄,去找两位无常爷报到了。
这案子既前所未闻,又有诸多地方不合常理,二十八处屡次尝试,无从下手,燕凌这才带着材料来敲眼前这位“副主任的前辈领导”的门。
烛照的浏览速度很快。
他翻页翻得跟银行点钱似的,突然眼神一定,指尖在某张照片上一处娇娆的杨妃红上摩梭了一下。
那是朵长在尸体左耳边开得娇艳欲滴的凤仙花。
烛照眯了下眼睛,然后就很嫌弃的把那一沓资料纸拈起来甩回了燕凌怀里。
“早知道就不看这玩意儿了。”
他一脸“怪恶心”的表情,顺手从旁边拈了个糖火烧,撕两半儿往嘴里垫了一口。
燕凌:“……”
二十八处因为工作性质特殊,照片等于现场影像,基本都带着风水,所以自然没有附上马赛克的贴心。
这位爷……可真是好胃口啊!
但燕凌同时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这位烛照前辈说不定真有些头绪。
“凤仙花”棘手得很,燕凌上任这么长时间有阵子没见过煞气这么重的案子了。
可是煞气重的同时,又有诸多疑点不合情理。
就例如“凤仙花“中的封在男尸肚子里的婴孩和胎盘,这做法闻所未闻,甚至还有两例是刁钻的阴生子。
阴生子即从死去的妇女腹中接阴出的孩子,多为天生的死胎,集“血”、“怨”、“冤”于一体,本来就棘手。虽然现代医疗不能百分百保证产妇和孩子的安全,但是医疗状况上去了,尤其是剖腹产技术成熟后,阴生子的情况已经很少见了。
可这案子奇怪就奇怪在找来了阴煞极凶又极为罕见的阴生子,死者中却没有八字命阴的,若凶灵要做煞,为何要用相克的阳躯来封阴胎?
眼前这位烛照是朱副主任的前辈,燕凌也不矫情,直接开口分析自己觉得不合理的地方,观察烛照的反应。
可惜烛照只垂着眼睛,只听不说,看不出在想什么,见燕凌停了,还咬了一大口火烧说:
“继续。”
这俩谁都没发现杨小奔的脸色已经不对劲儿了。
也是杨小奔这孩子倒霉,资料被摔回来的时候正赶巧就让他瞄见了那一眼。
红的红白的白,“汁汁水水”滴滴啦啦……
对面烛照那两瓣嘴还在那儿一嚼一咽的嚼火烧……
“再就是之前‘启龛科’把开腹后发现生了软体的血胶状伴生虫,幸亏还没成……”
燕凌“蛊”字还在嘴里,只听身边人忍无可忍:
“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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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凤仙花剥皮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