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3.4

星球死去。我看见一片星云被焚毁,然后是陨铁做成的黑雨。好像宇宙的伤口只成这一场大雨。我跟着坠落,影子一样匍匐,在地上形状变幻不定。

不像「人」。我不是「人类」。

这个认知蔓生,爬满我的躯壳。意识进入了这个异常的梦中。

是梦。我对自己说,我正在做清醒梦。抬起头,黄昏在天边失去光彩,不断落下的黑雨腐蚀天穹,干净的颜色以各种角度逃逸。城市是一座溶解的废墟。我闻到死一样浓的臭气。

紧接着,是一头着火的紫灰巨龙。他落在将倾的高楼之上,弯垂蛇般的颈部。我望着他令人屏息的皮革双翼怒张,硕大的身躯,巨大的头冠。锐利的竖瞳盯上我,一场风暴瞄准我。

“到我身后去!”

一个凛冽的声音响起。我被人用力朝后拽,同时一道冰墙拔地而起。透过厚厚的冰层,能看见烈焰在另一侧燃烧。是巨龙的吐息,刚刚他发起了攻击。

“谢谢……”我惊魂未定,又在看清身前的人时大呼,“糸、糸师冴?!”

“是我。”他转过头,目光坚毅,手里是一把血迹斑斑的日本刀。他带着划伤的脸,沾上些许血和尘土,严峻又沉着地看向我。

黑雨倾盆,天空崩塌。巨龙在咆哮,灼热的火舌不断舔舐冰层。万物俱焚,如末日般的世界里,他的出现好像一个奇迹。

“对不起,师父。”我因为他恢复冷静,却不知为何这么称呼。

“不是你的错,这我们早就做过的设想。只不过——”他取下把刀递给我,用冰凝出另一把作为替代,抬头直面高楼之上的巨龙,“这是所有设想中,最糟糕的那个。”

刀柄被血浸透,握在手中只觉得湿冷并且钝重。这是一柄真刀,锋利的刃面,斑驳的血渍,死气凝聚。但就像我称糸师冴为师父,我的双手——这具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刚才那一刻复苏般充满力量。双手握紧长刀,上前和他并肩。随着冰墙轰然开裂的巨响,我们冲出去。沾满黑色雨水的建筑,废墟之间是我们交错的身影,还有巨龙不断喷来的赤焰。

这是一具战士的身躯。我熟练挥砍,跨过数倍于身长的沟壑。在空中短暂停滞,颠覆的视野里,我看到糸师冴以冰彻的重弓射出数道轨迹。

他游击,周旋,有如一只鹤在云中飞一样。我不相信我们会输,但也知道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糸师冴。

这是梦。

我远远看着这一切。这具身体的行为,一连串熟练的刀舞都不是我的主张。这是「糸师冴」教会「我」的,只是这种感觉太真实。就算清醒,知道这是一个梦,那飞溅在皮肤上的火星,高高跳起感受到引力的撕扯,风声呼啸,一切觉知都无比真实。就像,我真的有过这段经历,我们向巨龙挥刀,战斗在末日的黑雨之中。

可为什么……

与龙战斗是所有设想中最坏的那个?

为什么是「龙」?

像是魔鬼的笑声,一个不复是人类所能有的声音,在那巨龙口中迸出。他收拢双翼,浑身鳞甲闪过一道晦暗的光亮,这样俯冲直下,向着糸师冴露出利齿。

我有一瞬失神,因为在巨龙掀起的风暴中,我仿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你疯了吗?!”

糸师冴在这一刻怒吼。而我看见巨龙突然折转方向,如一颗毁灭之星。这头庞大,灼热,地狱般的野兽向我轰然坠落。

“士道龙圣——”

被热浪席卷的前一秒,我听到糸师冴在嘶喊。

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才说,这是所有假设中最坏,最糟糕的那个……

在我迟来的恍然中,我从重压和焚烧中复活。不,我从未死去,在巨龙的阴影下我毫发无伤。只有巨龙,士道龙圣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座冰冷的雕像倒在我身上。唯一不同于雕像的,是他还有一口微弱的呼吸。

糸师冴交给我的刀穿透他的胸膛。他低低的笑声,和人类时一模一样的声音在雨中颤动。

“哈……我清醒得很…”

然后他像一棵枯萎的植物。我再也感受不到他的生息。

踏过雨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糸师凛的喘息。他来迟了。但士道也没有给他遗留只言片语,连我也没有收到像样的告别。他给我的只有疑问和惘然。

“他已经尽全力了。”糸师冴声音里没有悲喜。他让糸师凛停下这场大雨。

糸师凛也不是我认识的糸师凛。他手心能燃起青色的火,火光化作一片浩淼。漆黑褪去,每一颗雨滴里都有一颗青色的心脏。

天穹重生,蓝天之下却还是一片沉寂。城市仍是废墟,怀里的士道仍是冰冷的尸体。

“为什么……?”

我张开嘴,却不知道先问哪个问题。糸师冴默默看我。我的身影在他瞳孔中映出灰烬的颜色,仿佛是一个伤口。

不知道怎么描述这个梦。当我睁开眼睛,仓促响动点亮了床头的夜灯,我看到这里是我的房间。凌晨两点半,我在家中,没有黑雨,没有崩塌的天空。

城市在沉睡,没有巨龙落下。

但我要找到士道龙圣,独属于我的,真实的士道龙圣。种种记忆和后怕合而为一,这个念头催促我跑下楼。我很着急,连跑带跨,几乎要从楼梯摔下去。

“等等,你去哪里?”

当我光着脚冲向玄关,一个声音制止我夺门而出。我听见开关被按下,客厅骤然亮起的灯光中,我看到士道半眯着眼睛站在沙发旁,脚边是一张毛毯。他就睡在客厅,刚刚被我吵醒了。

来不及问他为什么在我家,我跑过去。实在用力过猛,慢不下来,我撞到他身上。他咕哝着向后倒,躺在地上发出闷哼。我开始脱他的衣服,把下摆往上掀。

“嗯?等等!”他捉住我手腕,“你在梦游吗?”

“让我看你胸口!”

我大声命令。他愣住,我趁机把下摆掀起来。没有伤痕,仍是印象中开阔有力的胸膛。我松一口气,坐在他身上不想起来。好累,已经不想思考,不想再担惊受怕。

“真做噩梦了?”他善解人意地揣摩我的行为。

“嗯,但我不想说,别让我回忆了。”我倒在他身上,发出长长的叹息。

“不想说就不说。”他抚摸我的后背。呼吸和心情,每一寸肌肉都变得柔软。我的脊骨在他掌心下折出无比松弛的弧度。

“我怎么回来的?”我问。

“你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睡得很沉。我没叫醒你,带你回来的时候刚好九点。不过你爸妈不在家。”

“他们去哪儿了?”

“从你包里找到钥匙,我开门进来。他们在桌上给你留了字条,他们也像我俩一样出门旅行了,也放心我会按时带你回家。我的信守承诺还是收到了掌声,虽然是沉默的掌声。”

“明天再给你另一种掌声,七点叫醒我,我来做饭。”

“好。”

他坐起来,打算把我抱回卧室。

“你要走了吗?”我不禁搂住他脖子。

他身体后靠,开关轻响。客厅最亮的主灯被关掉。还有几盏淡黄的氛围灯,光亮笼罩他静静的面庞。他低头吻在我额头上。

“你还会做噩梦吗?”

“我不想再回去了。”

“好,那我不走。早上七点,我会叫醒你。”

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我的脸。他不带**地吻我,像一次春天的日落。想想梦里,巨龙的他向我坠落。

假设中最坏的结果,命运没有安排好的结果,尽全力也不被成全的结果……

我不想梦是预知,梦会成真。我紧紧抱住他,在夜深人静的冬夜里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仍然是不带**的触碰。他的手指划过我面颊,贴紧肩胛的皮肤。

被收拢心惊欲飞的翅膀,我安定,平静,而后将慢慢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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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星(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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