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衔霜斜睨着眼前这个浑身透着寻死意味的女人,指尖在马鬃里漫不经心地绕了两圈。
马儿还哼哼唧唧对她刚才的粗鲁表示不满,只能拍了拍小家伙的头,从鞍后布兜摸出把黄豆递上去,马儿湿热的舌头卷走掌心的豆子时,喷了她满手带着草腥气的吐息。
“好哄的小家伙。”她笑骂着又掰开个苹果把果核掏去,果肉在晨光里泛着蜜色,马齿咔嚓咬下去的瞬间,黏稠汁液溅上绣着缠枝纹的袖口。
小家伙嚼得耳朵都欢快地直扑棱,却在对上秀秀姨娘时突然别过头,铁蹄故意碾着碎石路转了个弯,生生把坐在背上看向秀秀的陆衔霜带着转个了个弯,离她远了好几步。
秀秀见那马儿甩头就走,蹄铁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脆响,顿时慌了神,还以为是陆衔霜的不耐烦了,当即提着裙裾追了两步,绣鞋绊在凸起的石缝里险些栽倒,发间银簪坠着的流苏簌簌乱颤。
“陆大人且慢,妾有要事禀报~”尾音被迎面而来的风撕得破碎,她徒劳地伸手去够马鞍后飘扬的布带,却只抓住几缕掺着草屑的暖风。
又追了两步,秀秀姨娘身子突然一歪,马儿已经离自己有好一段距离,秀秀在倒地的瞬间用手捂着脸,以免地上的石子儿划伤这张美人面。
就在她已经绝望的时候,忽然感到腕间一热,紧接着腰间紧紧被一只手握住,硬生生将她整个人拎起来,放到地上。
陆衔霜的指尖带着马缰绳磨出的薄茧,像一截刚从火炉里被烤炙地通红的铁似得箍住她摇摇欲坠的手腕和腰肢。
那力道大得惊人,生生将人从狼狈的趔趄之势拽成了一株挺拔的竹子,桃红撒花裙摆在空中划出半个慌乱的圆弧,竹林又马上变成满树桃花纷纷扬扬。
秀秀惊魂未定地抬头,正撞进一双平静的眼睛。
陆衔霜全程连腰都没弯,只漫不经心伸着胳膊,仿佛拎住的不是个活人,而是随手接住片被风吹落的残叶。
马儿在一旁嚼着没吃完的苹果核,咔吧脆响里混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一人一马默默不语,惊慌过后秀秀娇滴滴站在陆衔霜身边,指尖反复绞着绣了嫣红色桃花的帕子。
那方丝绢早被冷汗浸得发潮,金线勾的花蕊在她指间皱成一团乱麻。
她时而朝喂马的陆衔霜看一眼,时而又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底,头上的帷帽早已跌落,鬓边一支累丝金簪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在粉墙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喉间几次滚出气音,却都在瞥见树下陆衔霜冷峻的下颚角时噎了回去。
小家伙连吃了三个苹果,五把豆子,一壶水,咧着一口大白牙笑的灿烂,午时正是炎热的时候,陆衔霜有些不耐,转身盯着秀秀的脸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姨娘倘若真犹豫,此刻该在佛堂诵经。”她伸手拂去对方肩头落花,指尖沾了丝颤抖的凉意,“回去吧,贾老爷刚走没多久,你现在出来被发现讨不了好。”
陆衔霜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她知道通常情况下死了老爷的姨娘日子不好过,担忧之下做出点什么事情也是有的,但是眼前的这个,她在对方身上闻到一种同类的味道。
不是偷,而是下九流,那中故作犹豫,坐地起价的架势,是下九流身上特有的味道,只有经年累月的打磨,才能成就如今浑然天成的姿态。
秀秀在装模作样,准确的说她在伪装,这是一种底层人在需要完成一个复杂的目的前,以自己为媒介浸透在一场虚假的表演中,惯用的行为。
一番唱念做打,最直白的目的就是为把陆衔霜当刀子使,毕竟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要提供线索,就算她不敢往衙门去,拦住自己之后都不会显得这般犹豫。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秀秀是怎么能够这么清楚她一定会走这条路呢,陆衔霜瞬间将警惕提高到最顶端,行走江湖最忌讳小看老人女人和孩子。
尤其是一个柔弱女子,张口嗓子便好像甘泉一般泛着甜:“多谢陆大人关心,夫人那里妾已经提前报备过了,今日妾出门上香,偶然遇到您,想起一些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
“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陆衔霜懒得掰扯试探,把缰绳递给附近茶棚的老丈,自顾自坐在茶棚一角。
那茅草搭的棚顶耷拉着几缕枯黄的穗子,活像癞痢头上没薅干净的杂毛。油腻腻的方桌腿边堆着啃剩的瓜皮,招来三两只绿头蝇嗡嗡打着转。
秀秀跟了几步之后在茶棚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等了一会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用力咬了一下后槽牙,只能忍了。
她假装整理腰间禁步的丝绦,实则用绢帕虚掩着鼻尖,来阻挡风里飘来的霉味里混着劣质茶末的涩气,柜台后头掌柜的围裙斑驳着可疑的酱色,抬手擦汗时袖口蹭过的那块抹布,黑得能腌出二两咸菜来,秀秀没忍住侧头干呕了几声,嫌弃的目光让老汉尴尬后退两步。
偏生陆衔霜就跟看不见似得,头上簪子轻轻晃着,已经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台起一只脚,胳膊搭在膝盖上,粗瓷茶碗在她指间转得轻佻,倒衬得秀秀捏着裙角不敢落座的模样,愈发像只误入腌臜地的锦毛雀儿。
见她过来,还把茶壶往这边推了推:“喝点?还是给你换一壶别的茶?”
“多谢陆大人,但是不必了。”陆衔霜话音刚落,秀秀就赶紧拒绝,话说完才感觉自己说的太快,连忙要解释,被陆衔霜打断:“那就直接说正事儿吧,你知道点什么?”
秀秀咬着下嘴唇,“大人,您能保证妾今日的话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吗?”
“那当然不能,我们捕快办案,整个衙门的人都能知道案情进展。”开什么玩笑,就咱俩知道,回头你往外胡说八道,老娘这个捕快还不得被你诬告呐。
陆衔霜全程冷淡如山,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成熟的好像一个久经沧桑的几年老捕快,谨慎娴熟的样子十分令人心酸就是了。
“可是夫人那里……”秀秀欲言又止,陆衔霜懂了。
“这个你放心,凶手没有抓到之前,除了衙门中人,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证词和细节。”凶手我们知道是谁,现在就看你要让我们以为凶手是谁了,陆衔霜象征性安抚了一下秀秀的情绪,让她不要有顾虑,之后好整以暇等着她怎么把脏水泼到谢蓁身上。
现在她还记得初次登门时谢蓁被孩子们围在中间一脸满足的样子,当天秀秀穿的十分朴素,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没想到今日再见,她已经打扮的十分精致好看,眉眼也飞扬着一股名为快要熬出来的喜悦。
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结果瓜子花生和一摊烧刀子刚就位,就听见一个惊天大瓜:“大人,关于老爷的死,夫人很有大可能是凶手。”
“这么笃定?证据呢?”
“因为老爷的母亲早逝,是因为叶老爷子的缘故。”秀秀神神秘秘抛下这么一句话,陆衔霜蹭的一下把腿放下来,身子前倾,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秀秀不躲不避,眼睛直勾勾和陆衔霜对视,最先还是陆衔霜率先败下阵来,没办法,她实在有点顶不住秀秀姨娘那欲拒还迎好像刚从河里泡过的眼珠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陆衔霜手指在桌子上有规律敲击,“仔细和我说说。”
秀秀大喜,这把稳了,“您可知道老爷为何要纳妾吗?”
“你直接说,别卖关子。”陆衔霜有点烦,这都什么跟什么,直接说不就得了呗,非要反问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捕快呢。
“大人您见谅。”秀秀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妾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后来家里出了变故,只好卖身葬父,被老爷买了回去,老爷是妾的恩人,如今去了,虽然夫人也对妾和孩子很好,就算没了道义,也要为老爷分辨一番,只求能够找出真凶。”
“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
“老爷说的,有一次老爷喝多的时候说的,他那晚哭的像个孩子,说叶老爷子不喜欢老夫人跟着老爷生活,所以让下人送去一碗汤。那碗汤……老夫人喝得一滴不剩呢。”
秀秀掀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给陆衔霜空掉的碗里续满酒。
“那碗汤叶老爷子亲自盯着厨娘熬的,说是补气血的珍品。结果第二天早晨老夫人就没醒来,仵作来了也只说是上了年纪,心悸而亡。”
说到这儿她突然抓住陆衔霜的手腕,“您可知道,那个仵作没多久就跟着捕头高升去了路梧州衙门当值?红枣核里能藏砒霜!老爷时候曾经试图寻找过在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可惜丫鬟早一步被叶老爷子发卖出去。还是后来花了大价钱询问那个仵作,才得知老夫人死的并不安详!”
秀秀姨娘的话犹如一口大钟落在平静的湖面上,砸出一个滔天巨口。
陆衔霜听完之后面无表情,“贾连城是赘婿,为什么非要带着寡母住在入赘的家里,他母亲的死,难道不是因为他这个做儿子的没本事吗?”
不论贾母的死因究竟为何,从来也没见过有人入赘还带着家人一起的,以他入府之后的待遇看,明显有银子能把老母亲安置在外,再顾几个丫鬟婆子伺候,也是孝顺了,为什么非要带着寡母寄人篱下呢。
秀秀一脸不赞同,看陆衔霜的眼神好像在说她怎么这么不孝顺:“寡母跟着儿子生活岂不是很正常。”
“呵,他是入赘,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小媳妇带着爹娘住在夫家的道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当然不一样了。”
“男子汉顶天立地,贾连城他只是个赘婿!”陆衔霜纳闷了,莫非秀秀姨娘卖身葬父,还真就卖出真感情了?“你不会真的喜欢贾连城吧?”她听陆鹏说过贾连城,长得也不好看啊,就很普通的一个中年男人,如果不是入赘之后有了银钱,扔到人群中压根不起眼的那种,肥头大耳,肚子大的看不到脚,这样的丑八怪有什么好值得替他说话的。
要她看,摊上谢蓁那么一个大度的主母,养着赘婿和小妾生下来的孩子,赘婿又死了,她们一帮女人凑在一起过日子,岂不是美滋滋。
也不知道这个秀秀姨娘图什么,费这么大功夫拦住自己,难不成真的就是真情难得,为了一跟烂黄瓜忠义难两全?
陆衔霜不懂,并且大为震撼,要知道这事儿最后不管怎么样,她突然要查一个死了好几年的老夫人的往过,以谢蓁那人的脑子肯定能够联想到今天秀秀姨娘出门上香的时机太过巧合,秀秀姨娘难道不担心他儿子吗?
就算真是叶老爷子做的又怎么样呢,人都死了,按照秀秀姨娘的话说,杀害贾连城的凶手是谢蓁,因为叶老爷子杀了贾母。
“你说杀害贾连城的凶手是谢蓁,因为叶老爷子杀了贾母,谢蓁要为叶老爷子报仇,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替叶老爷子报仇,叶老爷子的死莫非也不是正常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