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流云簪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在李渡喉间弥漫开来。

那柄簪子……

那个远在灵宫、却如影随形盘踞在宁宁心头的师哥。

……

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在李渡血肉里。

每一次宁宁流露出对过往的探寻,每一次那支簪子有所感应,这根刺就狠狠往里钻一分。

凭什么?

他三百年的执着、步步为营的算计、甘愿承受的伤害,都抵不过一件死物和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凭什么……

宁宁每一次试图触碰那份属于他们的温暖,都要被这簪子惩罚般刻下裂痕,承受这无妄之痛……

李渡看着宁宁眼中的忧心,那痛楚便加倍地反噬回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

自卑感如同陈年的锈,无声无息地侵蚀着李渡的五脏六腑。

自己是鬼王又如何……

统御鬼界、翻云覆雨又如何?

在宁宁这轮清冷的明月面前,他永远是那滩见不得光的污泥。

宁宁是灵宫仙君,如今更是新晋道尊,前途无量,万众瞩目。

而他呢?一具阴气森森的残躯,一个行走在黑暗里的鬼魅。

宁宁现在待他亲近,是因愧疚,是因感激,是因他步步为营的引导……

若宁宁真的想起一切,想起他当年是如何身死道消,想起他如今是如何算计、欺瞒……

宁宁会不会觉得被这污泥玷污了?

会不会……后悔与他同行?

一股尖锐的酸意如空气一般,若李渡忽视,就会死。

那个温润如玉的师哥,才是宁宁光明正道上的同行者。

他赠予的簪子,才是宁宁珍视的“护身符”。

而他李渡……这份深埋地底、见不得光的爱意,是否终究是宁宁仙途上不该存在的污点。

这念头像一杯山间雨里泡浓了的茶,入口是浓烈的酸涩,余味是漫长的、挥之不去的苦。

一个更深沉、更无力的声音在李渡心底叹息。他爱宁宁,爱到骨血都为之沉沦,爱到可以忍受三百年的孤寂与谋划。

爱到……

只愿他好。

哪怕那“好”里,最终没有他李渡的位置。

因为李渡知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哪怕他只能永远站在阴影里,像山间一棵沉默的树,看着雨中的人影匆匆而过。

只要宁宁平安喜乐,光芒万丈,他甘愿做那无声的背景。

正因如此,他必须压下心口翻搅的酸涩和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毁了簪子的冲动。

宁宁珍视这簪子,珍视师哥的情谊,那他便要护住它。

哪怕护住它,如同亲手捧着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掌心焦灼,也只能更紧地握住,不露出一丝痛色。

看着应崇怜眼底深藏的忧心和掌心那刺目的裂痕,李渡所有的挣扎、翻涌的酸涩与更深的自卑,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那沉静如同积满冷雨的深潭,表面无波,底下暗流汹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水有多凉、多苦。

身体早已痊愈,此刻却感觉比那夜被簪子贯穿时更沉重,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山。

他得……带宁宁去找赵玉,哪怕只有一线渺茫的希望,也要替宁宁抓住。

李渡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克制地、没有去触碰那裂痕,只是虚虚拢在应崇怜握簪的手上。

“宁宁莫急。”

李渡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道,完美地掩去了所有翻涌的苦涩。

“此物接连受损,恐非寻常。你我在此猜测无益。”

言罢,李渡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望进应崇怜带着忧色的眸子里。

“赵玉精通器物之道,见多识广。明日一早,我与你同去寻他,定要问个明白。”

李渡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无比坚定,却像是在说服自己。

“万事有我。”

百鬼当坊内依旧弥漫着陈旧木料的气息。

高大的乌木柜台后,赵玉一身玄青劲装,正漫不经心地用一块暗沉绒布擦拭着一柄造型古怪的骨匕。

当铺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微凉的风。

赵玉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眼皮都没抬,懒洋洋的嗓音已先响起:

“这简直稀客啊。”

“今日又是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李渡,你最近挺养生啊?”

“大清早就出来遛弯?”

赵玉放下骨匕,深不见底的黑眸扫过并肩走进来的李渡和应崇怜。

“闭嘴。”

李渡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

最后精准地落在应崇怜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唇线上,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带着狎昵与洞悉的弧度。

“小仙尊这脸色……莫不是又被你那心肝宝贝儿欺负了?”

他故意拖长了“心肝宝贝儿”几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李渡身上溜了一圈。

李渡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没听见赵玉的调侃,只侧身将应崇怜让到前面。

应崇怜此刻也无心计较赵玉的言语,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那支裂痕深重的流云簪取出,轻轻放在乌木柜台上。

“赵坊主。”

应崇怜的声音清冷依旧,却透着一丝凝重,“此簪……又添新痕。裂得蹊跷,劳烦您再看看,可有修复之法?或……可知缘由?”

赵玉脸上的戏谑收敛了几分。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落在流云簪上。

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一寸寸扫视着那温润的玉质、飘逸的云纹,以及那两道紧贴的、仿佛带着某种恶意的裂痕。

深黑的眸子里,市侩的精明褪去,换上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

片刻,他才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簪子,指腹隔空在那裂痕上虚虚划过。

一丝极其精微、带着阴寒气息的鬼力自他指尖渗出,如同无形,谨慎地触及簪体。

“嗯……”

赵玉发出一声极低的沉吟,眉头罕见地蹙了起来。

他指尖的鬼力如同水波般在簪子表面流淌,试图渗入内部探查。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当铺内只有赵玉指尖鬼力流转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嗡鸣。

应崇怜屏息凝神,李渡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赵玉的动作,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

良久,赵玉指尖的幽光倏然敛去。

他将流云簪轻轻放回柜台上。

抬起眼,目光在应崇怜和李渡脸上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应崇怜脸上,深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古怪的探究。

“修不了。”

赵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

应崇怜的心猛地一沉:“为何?可是材料难寻?或是……”

赵玉打断他,手指点了点那两道裂痕。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裂痕本身,若在它第一次出现时,耗费些天材地宝,或许还有三分把握强行弥合。”

“但现在,两道裂痕交叠,如同伤上加伤,根基已损,器灵本源都在逸散。”

“强行修复,只会加速它彻底崩毁。”

赵玉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要穿透簪体本身。

“而且……这东西给我的感觉,很怪。”

“怪?”

李渡沉声开口,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主动出声。

“嗯。”

赵玉的目光重新落回流云簪上,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

“它绝不仅仅是一件储物法器那么简单。方才我用鬼力探查其内部构造,竟隐隐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非是寻常器纹,倒像是……”

赵玉似乎在努力捕捉那种感觉,眉头紧锁。

“某种极其隐晦、近乎与玉质本身融为一体的印记?”

“不是防御,也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

“标记?”

“或者……某种平衡被打破了?”

赵玉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的描述也不甚满意。

“总之,古怪得很。这裂痕的出现,恐怕跟这东西本身的古怪脱不了干系。”

他抬起眼,看向应崇怜,眼神锐利如刀:“小仙尊,你这簪子我还真修不了,不是我不帮你。”

“当然,也可能是我技艺不精。”

听梅苑的夜,比往日更显沉寂。

应崇怜独坐窗边,那支带着两道狰狞裂痕的流云簪静静躺在掌心。

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尖。

赵玉的话语,即便应崇怜不去想,也犹在耳边。

古怪的印记……

平衡被打破……

这些字句在脑海中盘旋,与过往种种被忽略的细节轰然碰撞。

那场蹊跷的高热……

为何偏偏烧掉了他青年时期及之前的所有记忆。

师哥对此总是语焉不详,只说是意外。

应崇怜从前深信不疑,从未深究。

他天赋不差,修行勤勉,为何三百年来境界始终停滞不前。

伏城夜影,度化百年怨妖,功德何其深厚。

为何天道迟迟不予认可,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直到那夜……那股莫名爆发、助他冲破瓶颈直抵道尊的沛然仙力,究竟从何而来?

它精纯磅礴,却绝非他自身苦修所得,如同天降甘霖,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美玉应入怀
连载中两厢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