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头被追云熹拽住,离蛇颈又被戚光盈绕成好几圈,伏龙离蛇被他俩一拉一扯,宛如一条被两头施力的拔河绳,难受至极。
就算戚光盈逼问,它一时间也无法作答。这样是问不出话的,见它没了逃跑的能耐后,戚光盈索性没再硬扯。
伏龙离蛇身体一松,戚光盈仍没放松警惕,心想:伏龙离蛇很早就在算计他俩,甚至差点以两人骨血的身份降世,但这回又是喊他父亲,又是唤追云熹妈妈,就算它是刻意讨好,也能把戚光盈说的脸红,追云熹更是被投其所好,难得开口替他求情。
这条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果真狡诈。
况且它封在追云熹体内,二人命运相连,追云熹的想法这东西肯定都能洞察。
戚光盈想到:恐怕它私底下算计追云熹不止一回两次了。云的修行高,但心机浅,万一再遇到像万福永寿宫那种情况紧急之事,该怎么办?之前我一无所知,今日必须摸清楚这东西的底细,以免未来出了什么事,云再被伏龙离蛇挑拨上了这东西的当。我要替他防着点。
伏龙离蛇被他盯得不寒而栗,发出点嘶嘶撒娇声想糊弄过去。刚要这么做,体内又是一团钻心透肺的剧烫。
“说。”戚光盈再次命令道。
伏龙离蛇吃过教训,忙道:“这东西肯定是从气蒸山得来的,否则我还能去哪儿。”
出人意料的答案,戚光盈不免疑惑看向追云熹。
追云熹冷笑一声,手指一下下点着伏龙脑袋,力道不重,警告意味却不轻。他是从小孤僻,可雷鸣海的人情世事也看了近乎千年,练出一套能察言观色的直觉,伏龙离蛇那些心思追云熹并非不知道,只是不在意,可它若还想蒙骗戚光盈,那就另当别论。
追云熹道:“从你逃出气蒸山再到被我擒获,隔着不亚于百年的时间,这中间你难道会哪都不去,就老老实实待在海里么?”
伏龙离蛇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如果我全盛期真现身人间,只比阳度城那次动静更大。”
追云熹道:“我没少跟气蒸山里那群东西打交道。小型虚诞控制不住浊息蔓延爆炸,但对大妖级别来说不算难。”
伏龙离蛇道:“既然逃出来了,我肯定要好好享受。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干嘛要控制?”
追云熹本想说它一旦暴露行踪,肯定会武尊擒回气蒸山,加重看管程度。又一转念它逃出去那百年里武尊待在洞府寸步未动,就连伏龙离蛇的行踪都不问,随便它逍遥在外。
伏龙离蛇意味深长道:“那会儿你还没出世,雏焘尚年幼,海族其他人都是修行不满的庸碌之辈。放眼三界能与我一较高下的绝不超过五个。不出十天,我便能将南北两海吞噬个干干净净。极玄他那么看重海族,却放任我这个重大隐患留在海里。追云熹,难道你就不好奇其中原因?”
它这一番反问,让追云熹若有所思。
戚光盈答道:“武尊没有擒拿回去,是确定你作不了乱。在云将你吞噬之前,你被另一种力量限制住了。若我猜得没错,应该就是那枚莲子吧。”
伏龙离蛇道:“不错。”
追云熹望了戚光盈一眼,道:“一枚莲子,便能做到这种程度?那小满以后强到什么地步,我都不会惊讶了。”
追云熹当初对浮蝶是脑子一根筋,但知道浮蝶真正身份后总该吃个教训,对戚光盈多出些防范心。可事到如今追云熹一根筋没有丝毫改善,对浮蝶的痴迷在戚光盈身上竟有变本加厉的苗头。
这令伏龙离蛇恨得咬牙切齿,骂他是连根骨头都不用,被人家手指头轻轻一勾就跟着走的狗。
这回追云熹全听见了,眉尾轻挑,冷哼一声但没跟它计较。
面对追云熹,戚光盈神色缓和下来,耐心答道:“一枚莲子没有那么强的力量。但你说过它在长时阁里就对这朵花见识非凡,你我该换个思路,它在气蒸山得到的,应该不仅仅是一枚莲子而已。”
伏龙离蛇不吭声,戚光盈明白自己猜中了,便道:“你逃出气蒸山是为了重获自由,但那朵花却让你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也没了,难道这也值得?如果你像风蛟腾鲸那样一门心思全在纵欲贪婪上,盗走这东西也不足为奇。但你和它不一样,你是揣测人心步步为营的高手,不可能分不清这东西是利是害就轻率拿走。”
伏龙离蛇沉思许久,终于说出第一句真心。
它道:“自由确实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为此我可是在极玄老儿那里装够了孙子。”
追云熹面不改色道:“武尊提过你在气蒸山一向逆来顺受从不敢反抗,他才误以为你性情温和,没把你切得太零碎,甚至允许你爬到封印入口的位置避难,原来是你故意让他放下戒备。”
伏龙离蛇说道:“从我有记忆起的九成岁月里,一直被压在气蒸山。每逢十年极玄便将我们大卸八块一次,切成丝丝缕缕混杂一起的浊息,十年之内难以聚拢,更方便镇压起来。我虽冠有王的名号,可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陪着一群动不动就你吃我、我吃你的同类们,就算搁那儿称王称霸,也是苦中作乐的过家家,有什么意思?好在这种日子我过了几百万个日夜,不差一天两天。最大的不快其实是气蒸山太无聊了,除了观察极玄那无聊到死的武道修行之外,我确实没别的乐子。”
话到这里,伏龙抬起脑袋,对着追云熹阴阳怪气道:“当时还没你呢,我都看出来你老子和你是一个德行,女人哭哭啼啼几下就心软个不行。”
伏龙离蛇表面好像在讲玉胧熹当年能被极玄庇护是正中他的喜好,追云熹却一怔,听懂伏龙离蛇实则在调侃他初遇浮蝶时的情景。
戚光盈失忆后没听出弦外之音,疑惑道:“什么哭哭啼啼?”
追云熹咳嗽两声道:“不要理,它惯会用这种伎俩来迂回话题。”继而又道,”你还没回答要那朵花的理由。”
伏龙离蛇道:“追云熹,你在挟浪谷有过一段跟我同化的日子,也体会了一把什么是虚诞。你猜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追云熹稍作思索,就吐出一个字道:“活。”又补充道,“活着。”
“难得你理解了我一次。”伏龙离蛇道:“无色、无声、无嗅、无味、无触,所谓五识封闭,生也如死,死既是生,此乃虚诞的本质。我感知下的世界仅被两坨清气组成,要么是纯阴清的鲛人、要么是纯阳清的丹士,像他们人类就是阴阳混杂的杂质,无非是男人阳清多一点,女人阴清多一点的小区别。自由在我眼里是个虚词,我从未活着,又谈何自在逍遥?很早之前我就有逃出去的机会,迟迟没有行动,就是明白逃出去的日子也不会和气蒸山有太大差别,实在有力无心呐。”
戚束月说过莲花真身是安放历代圣子灵魂的新□□,这令戚光盈灵光一闪道:“所以你不是为重获自由才离开气蒸山,是为了获得一具鲜活肉身才冒险。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那朵花能作为肉身使用?这东西究竟从何而来,它应该不是无尘面或避厄瓶那种一直属于气蒸山的法宝吧,否则你不必等机会等那么久。”
伏龙离蛇道:“那可说来话长了。”
戚光盈毫不动摇,道:“我有的是耐心。”
他既这么说,伏龙离蛇没法推辞,于是语气飘渺,陷入回忆道:“记不清是哪一日,当时我正趴在封印入口休憩,却察觉封印上方的气蒸山烟云里,居然浮起一层纯正无比的阳清之气。我是没见过多少丹士,也明白能以阳清身体进入深海,这修行一定非同凡响。虽然我被压在封印下,感知不到那个丹士的真面目,可仍对他印象深得很,你们猜为什么?”
它语气突然戏谑起来。
追云熹见惯它的手段,好奇但懒得真去猜,戚光盈也默契闭嘴,明白它话到嘴边,已经是不吐不快了。
“你们两个没意思的人凑到一起,真算绝配了。”见他俩这个态度,伏龙离蛇无趣极了,挖苦了一句才徐徐道来:“气蒸山与世隔绝,几百年都未必见过一次活人,上次还是元焘拜访,要求极玄履行对她的承诺。说起这件事就好笑,她呼风唤雨一辈子,偏偏在气蒸山碰了一鼻子灰。她最开始对极玄还算态度礼貌,只说她的心愿就是武尊能跟她诞育最强的子嗣,海族历代崇尚繁衍最强大的血统,她地位高贵法力高深,生下的孩子也定不辜负武尊的血脉传承。可任凭她舌灿莲花一顿奉承,极玄始终态度冷淡,目下无尘看都不看她一眼,充耳不闻理都不理她一句,最后把尊贵无比的女帝逼得像泼妇一样骂街,指着极玄鼻子大骂他原是神文海养的贱奴,如今得到地位就在这儿装模作样,当初自己屈尊纡贵在气蒸山扫侍伺候他五百年了还嫌不够,难道要主子们跪下来求他不成?极玄听了这话冷笑一声,元焘顷刻闭嘴,因为她下一刻就被掐住脖子动弹不得,连垂死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老东西算是清清楚楚告诉她,神文海帝生死攸关的大事,就是他这个神文贱奴股掌之间与一念之间的小事。嘻嘻,对我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大乐子,极玄接下来真满足了她的心愿,虽然是以惩戒和警告的方式罢了……“
它讲到此处,追云熹微微蹙眉,显然是对话中内容感到不适。
伏龙离蛇仍在调笑道:“不过事后元焘一点都不恼怒,反而恭恭敬敬地离开气蒸山。她能当上神文海的千古一帝,心性当然不凡,身为君王被如此凌/辱,但我读出她情绪里没有屈辱和怨恨,甚至在兴奋。不是为了情/欲,而是她对武尊展现出来的强大能力满意至极。极玄也察觉这点,我感知到他万年如一的冷血情绪里,被勾起一丝很淡很淡的兴趣。我还以为他是为出身卑贱但狠狠报复了高高在上的君主感到快慰,现在才明白他比我想象中还恶劣,老东西后来能那么痛快就答应了玉胧熹的请求,估摸着是把你们哥俩当成稀罕玩具,拿来斗蛐蛐了。毕竟无论最后是谁统一海族,都是他的子嗣,死任何一个他都不会可惜。依我看,追云熹你这辈子是输定了,你和玉胧熹的心志加起来都比不上元焘,更别提她那个辛苦求来的宝贝儿子了。”
它把追云熹的诞生说得十分残酷,令戚光盈升起一种同病相怜。
伏龙离蛇说的是全真话,追云熹当然不会反驳,就像戚光盈无法反驳戚束月指责他的出生是个错误一样。
戚光盈忍不住把追云熹的手牢牢攥住。
温热从指尖传来,追云熹转头看他一眼,回握得更紧一些。
追云熹道:“就算我的生是由武尊决定,但怎么活、为谁活都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他们掌管。”
戚光盈喜欢他这句话。
“况且我只对元焘的死感兴趣。至于她那宝贝儿子更不是我哥哥,少拿这种词来称呼我和他。”望着伏龙离蛇,追云熹恢复淡漠神情,质疑道:“也听不出来丹士和元焘有什么关系。”
“事事如你所愿最好,你活着我才能有盼头,对吧。”伏龙离蛇道:“丹士是和元焘没什么关系。可比起元焘这个神文海帝,他百倍更像极玄这个神文海贱奴的真主子,很难得啊。”
戚光盈尚在整理思路,追云熹却先皱眉道:“没懂。”
伏龙离蛇道:“除了定期去封印深处凌虐虚诞,你何时见他离开过那个黑曜石台?石塑似的坐在那里忍受暴晒蒸汽,像个没痛觉的死人一样无聊透顶。但在元焘走了大约二百多年后的某天,一团阳清气体降临气蒸山,极玄居然瞬间从石台上站起来,像贱奴们迎接主子往前走了几步,等他发现自己失态的时候就晚了,那丹士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笑着说道:‘几千年未见,你现在变了好多,没以前那么漂亮了,我差点不敢认你。’我最烦丹士们说话拿腔作调的模样,但极玄居然乖乖站在原地,任由丹士伸手在他头顶放肆抚摸,也不反抗,我就明白是他这贱奴的真主子来了。”
追云熹对极玄以往的冷酷做派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极玄就是那种人。从底层爬到如今三界第一的位置,肯定经历过数不尽的艰辛。灭绝肉身本能的苦修历练,绝对会把人心都磨成一块冷冰冰的铁石。
不过天海两族明争暗斗了数千年乃至万年,极玄身为海族至尊,又怎能对着一个丹士伏低做小。
无论丹士究竟何等身份,在追云熹听来都够荒谬。
尽管伏龙离蛇说得很含糊,戚光盈却率先想到:“圣太后离开二百多年后,雷鸣女帝没来到气蒸山之前……正是七代人皇戚懿的统治时期。这个丹士来气蒸山不可能只为跟武尊叙旧,他还说了些什么?”
伏龙离蛇懒洋洋道:“极玄也很警惕,问他来做什么,那丹士回道:‘前几日有个鲛人少年竟能一剑把天界的云层劈成两半,剑气冲云弥久不散,我还好奇是哪里来的天纵奇才,问了才知道是你的儿子。你儿子当上了戚家的摄政王,还带给我很大的麻烦,或许有一日他真能让我从天上狠狠摔下来,跌到地底去。所以我是找你兴师问罪的。’极玄开始还冷冰冰问他活了一万多年,难道连一个二百岁的黄口小儿都斗不过,那丹士答道:‘单打独斗除你之外,我自然谁也不怕,但你清楚我感情用事,从来不算聪明人。为了让圣子降临人间,我付出那么多代价,就连金丹也损耗大半,你非但不来帮我,你儿子还教唆着人皇攻讦天界,你必须对此补偿,把万类珠交给我。’听到这里,你该知道这丹士的身份了。”
戚光盈点头,淡淡道:“天帝桓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