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焱与北熵决战于北域龙渊雪山下。
沈巍庭在决战前两日醒来,除身体较常人稍虚弱外,其他皆恢复如常。他与白羽牵着彼此的手,跪在白简珅面前。
白简珅坐于主帅位上,看着他们良久,终于开口:“想清楚了吗?”
“是,”白羽斩钉截铁地答:“请父帅成全!”
沈巍庭异口同声附和:“请主帅成全!”
白简珅仰头靠进椅背里,双手交握,望向帐顶的大焱纹徽。
半生刚毅,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大焱统帅,神情委顿了片刻,终是长叹一口气道:“就依你们吧。”
决战前夜,白羽与沈巍庭并肩坐在大树上仰望星空。
他们身后是在暗夜流光中,折射着皑皑雪光,在月光与雾霭中若隐若现的龙渊雪峰。
沈巍庭一手揽着白羽的腰,借口体虚,将头枕在白羽肩上,像只慵懒而矜贵的猫儿一样,软软地望着白羽,眸子里一片星光闪烁。
白羽好笑:“你提议的看星空,结果,变成看我了?”
沈巍庭侧了头,故意对着白羽的侧脸狠咽几口口水,赖皮道:“能怎么办?你比星空好看太多,叫我如何移开目光!”
白羽挑眉哼笑一声:“哪里学来的油腔滑调?”
“看着你,我的嘴就自学成才了,我都管不住他。”
沈巍庭眸子里含着狡黠的笑意,修长的手指点点唇瓣:“要不,少傅,你来管管?”
白羽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笑骂:“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贫?尽跟军营里那些兵痞胡混,也不学点好的!”
沈巍庭捂着脑袋夸张地大声呼痛,声称自己是病人,必须要少傅亲亲抱抱才能好。
白羽托着下巴,翘着嘴角看他演,直看得沈巍庭舔了舔唇,装作委屈的样子嘟囔道:“看在我昏迷那么久的份上,就亲一下,权当安慰,行不行?”
白羽想起他背后满身毒箭的样子,又想起凌城里他的下属……
心里揪痛不已,其实他知道,沈巍庭不过是怕他担心,在他面前强颜欢笑罢了。
白羽维持着脸上的浅笑,托起沈巍庭的下巴,缓缓地凑上去,在他唇瓣印上一吻。
双唇分开,正待稍稍拉开彼此距离,沈巍庭的身体突然软下来,倒进他的怀里。
白羽起先以为他又在玩闹,但倒在他怀里的人如何也摇不醒,他渐渐急躁起来,攥着对方的肩膀不停地唤他,直至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别费劲了,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白羽回头,蓦地睁大双眼。
在他身后,纪如墨一身墨色锦衣立在树下,仿佛融入了这微凉的夜。
他正抬头看他,眼神里浸润着太多的情愫,此刻直直地盯着他,像是想要将他藏入眼里。
“这里是大焱军营的势力范围,你怎么敢来?”
白羽抱起昏迷的沈巍庭从树上跳下,轻轻将他放在松软的青草之上,转身戒备地瞪视近在咫尺的纪如墨。
“我必须来,否则明日你将会有危险。”
纪如墨平静道,神色坦荡无畏。
“你就不怕我现在抓了你,再以你来威胁北熵退军?”
纪如墨的喉间溢出一声笑,眼中带着洞察一切的清明道:“别说你不会,就算你会,你也做不到。”
白羽咬住槽牙,手腕翻在背后,一星光芒缓缓聚拢:“你当真以为我连与你一搏之力都没有?”
纪如墨见他生怒,表情软下来,试探着向前迈了两步,白羽迅速后退,甚至抽出腰间长剑防御。
纪如墨无奈停住,摊开双手:“我今日并不是来同你争吵或是打斗……我只是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他说这话时,神态里飘过一丝隐痛,但他的唇角一如往常般淡漠垂下,足以掩盖那一分稍纵即逝的情绪。
“你说。”
白羽防备着又退了两步。
“明日之战其实可以避免,我可以下令退兵,甚至我们两国可以缔结至少十年的和平条约。”
纪如墨道,月光映在他沉夜一样的眸子里,像是燃着两团明晃晃的火焰。
白羽冷冷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条件?”
纪如墨也不隐瞒,直言不讳:“你!”
“我要你跟我回北熵,同时,大焱借300万石粮食与北熵,归还之期20年,并开放所有边界与口岸城市与北熵通商贸易。”
白羽面上浮起一层讽笑:“你说的这些,似乎是笃定大焱必输,所以高高在上地要求割地赔款?”
纪如墨敛眉眯眼,并不否认白羽的说法。
顿了一会儿,他又道:“相比于两败俱伤,万民深陷水火战乱,我认为这是我们两国最好的结局。”
“纪如墨,人不能这么无耻,”白羽单手橫持长剑,亘于二人之间:“在你们北熵对数十个城池烧杀抢掠,将房屋化为焦土,将妇孺驱做刍狗之后,你们还想从大焱榨取数以百万计的粮食和银钱吗?”
白羽斥他无耻,纪如墨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崩塌,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然而即使他的情绪如此外露,白羽脸上仍旧一丝表情也无,或者说,已经不屑施于他任何表情。
“纪如墨,大焱不是软柿子,任你北熵揉捏!北熵或者无条件结束战争,或者,我大焱军士流干最后一滴血,也要将你北熵人打回老家!”
白羽此言,让纪如墨沉默许久。
再抬首时,他的眼底染上一层薄红,语气带着些微的无奈和压抑的痛楚:“其实我从不愿与你为敌,亦不愿北熵与大焱开战。此战并非我所愿,但也非我一句话便可止,我需要给北熵上下一个交代,所以,只能如此。”
“既是这样,我们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白羽收剑入鞘,转身背对他。
“你走吧,待我们战场再见,便是你死我活之时!”
纪如墨在白羽看不见的阴影里,哀伤的情绪肆意流淌,他立在原地,风过衣摆,融入夜色的身影萧瑟孤寂,像是终于丢失了最后一缕温度。
他向着与白羽背道而驰的方向迈出脚步,一步,两步,三步,他脚跟突转,双指并拢,忽的向白羽后心穴位袭去。
对不起。
最后,还是不能放你离开。
纪如墨敛下眉眼,满目深情,又满目悲伤。
哪怕你会痛苦,会憎恨,但至少,能将你留在我目光所及之处。
他的手指眼见就要触碰到白羽,三支黑色羽箭忽如暗夜雷闪,唰地逼至他身前不足盈寸之处。
纪如墨心道竟小瞧了那个大焱皇子,他闪身避开,这箭虽来的凌厉,却不难躲避,只是让他错过了最佳时机。
白羽闻得箭响,旋即转身,纪如墨的手指堪堪停在他身前。
白羽的目光一瞬间从茫然变幻到震惊,再到愤怒,纪如墨见他神色,慢慢垂了手腕,苦笑一声。
沈巍庭手持长弓站至白羽身旁,又从背后抽出三支羽箭,搭箭满弦。
“纪如墨,时至今日,你还想将我掳走?”
纪如墨看得清楚,白羽因愤怒而大睁的双眼里,再没了往日的半分情义。哪怕是表兄之情,青梅之谊,都消失殆尽。
他摆摆手,想解释,想辩驳,但白羽说的没错,他确实是存了强行将他带走的心,又从何解释,从何辩驳。
蓦地想起十多年前,白羽被鸿天散尽内力,囚于北熵皇宫时的情景。
他担心纪泫和鸿天加害他,他想保护他,想让他与自己一同在北熵活下去,所以,他认祖归宗,成为北熵的墨王。
但是白羽并不理解,从最初的震惊,不敢置信,到后来的歇斯底里,将所有的愤恨与怒气通通发泄在他身上。
白羽一直以为所有的伤害与痛苦都来自于他。
他无法解释,纪泫和鸿天的人无孔不入地潜伏在他身边,他不敢多说一句话,更不能说错一个字。
直至后来,白羽千方百计从北熵皇宫逃出去,他带着兵马追上他,白羽在他面前仓皇奔逃,回望他时那惊惶和恐惧的眼神令他心如刀绞。
那年还是冬季,北域处处冰封,白羽最终逃至一处冰湖,湖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下面看得见流动的湖水。
白羽是料准了这种冰面上马匹不能行走,所以他孤注一掷,只身在冰面上狂奔。
咔擦——
他至今记得听见冰面裂开的声音,自己心脏骤缩的剧痛。
当时他心神剧震地冲白羽喊,别动,停在原地,我马上下去救你!
白羽没有答话,眼看着他慌乱地下马,慌乱地拿着绳索向他奔跑,白羽脸上忽的浮起一个笑。
他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纪如墨,再也不见!
随后,他亲眼看着白羽使着内力跺向冰面,裂缝噼啪蔓延,瞬间撕开一个大口,白羽微笑着纵身跃入。
那一刻,他喊都喊不出声,胸腔里疼痛地快要爆炸,恨不能跳下冰窟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他日夜呵护着,疼宠着,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白羽。
冰层下湍急的河流很快将白羽冲向下游,他跳下冰窟,同所有士兵一起搜寻了一天一夜,却遍寻不着,最后他脱力昏迷,被纪泫派人抬回皇宫……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白羽,几乎与当年站在冰面上的白羽重合了。
他不断地纠缠,不断地试图带他走,试图留住他,最后却只是将他推得越来越远,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羁绊消磨殆尽。
他若是执意带他走,仅凭沈巍庭那几支箭,仅凭白羽重伤未复的内力,根本连须臾都拦不住他。
可是……
一闭上眼,白羽跳入冰窟的模样便呈现在眼前。
若是继续强迫白羽留在身边,无疑是将他逼上绝路。
最后自己,或许只能抱住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缓缓闭了下眼,又睁开,这一次,他越过白羽,看向手持长弓的沈巍庭:“你便是大焱的烈王吧。”
他的语气很淡漠,没有疑问,没有情绪起伏,似乎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是又怎样?”
沈巍庭半眯着眼,眸子散着凛冽的寒气,死死地盯着他,指间捏着箭矢,对准他的方向。
“皇家多薄情。况且大焱朝堂风云诡谲,众多皇嗣明争暗斗,血雨腥风。风临,你确定他当真能够真心待你,没有欺骗没有利用,能够给你名分,陪着你一直到老吗?”
纪如墨看着沈巍庭,话却是对白羽说的。
白羽怔愣片刻,尚未作答,沈巍庭拉着弓弦冷笑一声:“北熵国主未免管的太宽,我与我家少傅之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况且,朝堂之事与少傅何干,我自有本事护他周全,进可封侯拜相,名垂千古;退可隐居山林,陶然自乐,他想做什么我便帮他实现,他想去那里,我便与他同去,这世间,再没什么能拆散我们!”
纪如墨的神情漠然如初,但他的内心却在鼓噪而钝痛着。
原来,他选择了这样的人……
进退皆为一人。
皇权富贵不及他笑颜如花。
这样的人……
不像他。
如果他能够放弃所有的身份地位,包括姓名,或许当初他们根本就不会分开。
纪如墨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凉如水。
眼里的水可以倒回去,心里的水却无法停歇。
罢了。
他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看着白羽,千言万语最后不过一句:“珍重,再见。”
不想听见白羽反驳他“不再见,或者再也不见”这样的话,他跃上枝头,飞速离去。
好像生怕迟了一刻,自己便会反悔。
他的心腹鸦夜却在此时现身,将一个硕大的麻袋扔至白羽面前。
“主上送您的大礼,请白将军笑纳。”
说完,鸦夜来时无声,去亦无影,转瞬消失在他们眼前。
沈巍庭按住白羽正欲解开麻袋的手,从腿上抽出匕首,一刀划开。
里面竟是让两人瞬间双眸充血之人。
方青城全身被牢牢捆缚,双眸愤恨不甘,惊惧不定地看着他们二人。
一拿开塞在他嘴里的东西,方青城便朝纪如墨消失的方向痛骂:“纪如墨,老子为你纪家卖命十几年,你竟如此对我?不过是伤了你的旧情人,你竟自断臂膀,谋害忠臣!纪如墨,你不配为君,不配为人,你不得好死!”
“骂够了吗?”
沈巍庭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下抛丢着手里的匕首:“落在我手里,你还是先做好觉悟去那十八层炼狱活走一遭吧!”
沈巍庭的眼里此时淬着刻骨的仇恨,一如从地府里爬出来复仇的恶鬼。
白羽自动自发背过身去,向着大营的方向缓步走去。
身后方青城不断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惊得暗夜里的鸟雀扑簌簌飞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