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陈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轻手轻脚地走出密室,书房内早已空无一人,昨夜她听见的声音仿拂只是一场梦中的错觉。
床榻上并无异样,与她昨日所见别无二致。
早上摆饭时,陈遥问青乔愿不愿意留在谢府过年,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府里多一个人也多些热闹。
彼时青乔还以为她是打算除夕都不让她歇着,连忙摆手:“昨夜是最后一晚,我不行了,真不行了,没等那呆子被榨干,我都快要厥过去了,我的姑奶奶,你绕我一些日子成不成。”
相处这些日子,二人早已是相熟,故而插科打诨间,陈遥多了些身处此地的实质感。
浮金阁之人很有原则,这些日子,青乔从未好奇过,陈遥非要自己替她的原因所为何。
但左右她是坚持不住了。
熟悉后,陈遥见惯了她荤素不忌的玩笑话,觉得她甚是有趣,于是笑道:“你多虑了,我昨日就想同你说,此事你何时作罢都成,但你这不是一入夜便过来了,我便只好按下不表了。”
“此次相邀,不为那档子事。年关即至,想必浮金阁中不会清闲,我想让你留在府中同我们一道过年罢了。”
青乔自然欣然答应。她敏锐地抓住了话语之中的关键所在,打趣她道:“我们?那个我们?谁和你我们呀?嗯?”
话音刚落,门外脚步声渐至,谢书庭一袭靛蓝色的盘领长袍,腰间环佩。面若凝脂,眼如点漆,如同从云上缓缓走来之人。
青乔顺着脚步声去看,脑海中浮现出一首浮金阁懂诗文的姐姐所写的话本子里的诗。
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此时虽不是秋日,但眼前这位公子的相貌却是极其符合这首诗其中的意境。
这可比浮金阁里的男伶还要俊俏啊,瞧见他,青乔眼神发亮,那人气质阴郁,眼神锋利如刀,周身的气息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进的疏离感,却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好家伙,她若是知道陈遥院子里有这号人,她哪还用得着单点那木头呆子半月有余呢?
陈遥没注意到青乔那顿时发亮,似乎都要流出口水的花痴模样,心中略有些诧异。
但人既然已经来了,她便没有赶人出去的道理。
“红音,添副碗筷过来。”
说罢便向看向谢书庭,示意他坐下:“这位是我从浮金阁请来的画师许青乔,这些日子在府上小住。”
“这是我异父异母的阿弟,谢书庭。”
青乔闻言爽朗一笑:“你这说法好不稀奇,既然都异父异母,还挂个阿弟的虚名作甚,倒是有趣得紧。依我看,是青梅竹马才对吧哈哈。”
谢书庭还是头一次听见陈遥正经向旁人介绍自己,眼神轻瞥了她一眼。见二人似乎十分熟络,谈笑间亲近有加,于是便微微颔首问安。
“姑娘安好。”
陈遥闻言有些诧异,这小子和她一样,莫不是被夺舍了?居然会如此有谦逊有礼。
青乔最爱美人,无论男女,只要能养她之眼,她便开心,自然笑意盈盈的回礼。
陈遥忙着在心里暗暗思虑,没在意青乔的那句青梅竹马。
倒是谢书庭,听见那话也不甚在意,也没觉得青乔话多聒噪,更是稀奇。
一顿饭吃完,谢书庭破天荒的起了个话头,是冲着青乔的,
“姑娘善丹青,我对此技颇感兴趣,不知姑娘可否收我做学生?”
陈遥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目光如炬,似乎颇为坚定,她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地提醒。
“你可知她是画什么的?”
一旁的青乔不乐意了,她是画秘戏图的,但丹青一术技法皆相通,有何不能教的。
于是便冷着脸辩驳道:
“哎哎!谢大姑娘,你未免有些太瞧不起人了啊!我虽是画秘戏图的,但浮金阁内,说起丹青,谁不知道我许青乔?”
谢书庭闻言,漆眸如墨,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冷戾。
“秘戏图?”
他瞥了一眼陈遥,音色低沉,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不怒反笑的张扬。
“谢公子,你不知,这秘戏图最是考验画师的技法,隔着薄薄一张纸,既要写实又要将人物特性刻画的入木三分,可并非一件容易之事。”
“你若真心想学,我教你便是。”
她便如此答应了下来,并且绝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被对方俊秀清隽的容貌所蛊惑。
二人一拍即合,陈遥没有立场拦着,更何况,她倒是也希望谢书庭能有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日子过得丰富一些,人自然便有了生气。
谢书庭悟性极快,目的性极强,第二日便随着青乔画了整整一日。
她见此,便差人将书房中那些名画大家的丹青笔墨送到了闲竹园中,供他临摹学习。
她自己则去了马场。
这几日天气甚好,午时的阳光明媚,温而不燥,给这寒凉的冬日送去一些温暖。
于是陈遥穿着狐裘,并未抱手炉,况且骑马也算运动。
她特意给了那些马奴两日的假,让他们回家探亲。
这几日同青乔做戏的马奴再见到她也高兴极了,他腼腆的笑着,眼神却不敢看她。
上次他雕了兔子送给她,这几日他又连续雕刻了不少东西练手,用大量的练习来提高自己的技艺。
他将自己雕刻的木雕中挑了一个还能看的过眼,在陈遥看来惟妙惟肖的女娃娃。
递过来的手上还有几道新伤,和谢书庭手指上的伤如出一辙。
她欣然接过木雕。
“你手上的伤,是雕刻时所致吗?”
那马奴点了点头,眼中盛满了欣喜,只以为姑娘在关心自己。
“不妨事的,很快就会好的。”
陈遥笑笑,再次谢过他,心里却在暗暗疑虑。
这么说,谢书庭的伤也是刻刀所致。
他也对雕刻感兴趣吗?
马场之中闲杂人等已然都打发了,沈宗宁牵着一匹通体浅棕,不是很高的马。
那匹马一看便十分温顺。
陈遥在沈宗宁的搀扶下,安安稳稳的上了马。
那匹马一动,连带着脚下的踩空感一起袭来,让陈遥下意识握紧缰绳。
她坐在高位,有着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沈宗宁挺直的脊梁。
“春闱在即,你准备的如何了?我送去的那些书,你可有好好看?”
温顺的母马缓步行走在马场中,沈宗宁垂目看着她脚踩马镫的姿势,眉头一蹙。
他记得,陈遥极善骑射,怎么会连如何踩马镫身体更稳都不知道呢?
心中短暂的闪过一丝疑虑,又很快被他驱散。
左右都与自己无关。
他思绪转的极快,很快便整理好心情。
“劳烦姑娘费心了,那些书我已看完,在准备策论了。”
陈遥点了点头,注意集中在身下的马匹上,很快习惯了马的颠簸,她竟也能分出一丝心神去想,她记得,送给沈宗宁的书籍里,有一本《贞观政要》,他竟这么快便看完了?
接下来,沈宗宁十分详细尽心的教她如何骑马更省力,如何在剧烈的颠簸下,与马合为一体,将速度提升起来。
就像是在教一个新人一样。
他十分耐心有礼,陈遥很快便掌握了要领,渐渐的也能在马场之中急速奔驰起来。
冬日严寒,虽有暖阳照在身,但仍有细碎的风刃擦过她脸庞,将她的脸划得生疼。
但是她却感受不到寒冷,甚至从中品出一些肆意的洒脱来。
呼呼的风从耳边呼啸,她只沉浸在骑马带来的激情中,觉得那与自由无异,畅快极了。
怪不得原主会这么喜欢养马,原来骑马是这样的感觉。
沈宗宁不止教会了她骑马,还告诉她许多面对突发的意外时,如何处置才能让人和马儿都不受伤的方法。
陈遥听的认真,也学的认真,到最后她竟也喜欢上了骑马,于是便将那些方法一一记在心里。
系统早就提示过她,原主的人设不能崩塌。等学会了骑马,她便打算继续学习射箭,原主善骑射,她自然也不能拖后腿。
学了近一天,身体和神志长久的高度集中,令她累成了一滩烂泥。
原主本就爱好骑马,身体早已适应,所以在身体和体力方面,她并未遭多大的罪,但是精神上,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
回到松雨阁时没觉得,沐浴洗漱完,她便睁不开眼了。
这些日子她的卧房成了浮金阁中的雅间,她心中多少有些介意。
所以其中物品都一应换了新的,尤其是床榻,她特意命人仔细打扫了几遍,将原本的衾被床褥皆更换一遍,连里屋的纱帐也全换了。心中的芥蒂才稍稍消减了一些。
躺在新换的被褥间,陈遥意识逐渐散去化为一片虚无,简直可以说是昏睡了过去。
子时,整个上京城都陷入一片沉睡之中,唯有悬于高空的明月静谧的注视着这座安眠之城。
谢书庭房里的灯却还亮着,下人们都被他使唤了出去。这些日子以来,他不许下人进他卧房。
即使是打扫,也由他亲自来做。
他体内的血蛊在逐渐苏醒,翻涌的躁动影响了谢书庭的情绪。每当临近月初,直至蛊毒发作之日时的这段日子,他的情绪都会愈加狂躁阴戾。加之他睡眠一向不好,一连月余,一旦入睡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梦魇之中。
那梦境多半是他幼时的记忆。他隐约明白,自己进入谢府时,记忆全无的缘由,大概与他的亲生母亲有关。
在梦里,他叫她,阿奈。这显然不是关内对于母亲的称谓。他的亲生母亲,来自苗疆,是关外人士。
他坐在书案前,一张画卷摊开,画了一半,梦里阿奈的脸看不太清,也许是因为过了太久,他已经忘了她的样貌。
他拿着笔,笔尖的墨滴在画纸上,晕染开来。
想要画些什么,但体内的血蛊躁动着,令他无法集中。额心一阵胀痛,手中的笔随意落下。
等到他回过神来,画像上的人拿着他刻出来的木雕,用那日看着马奴送她的木雕时露出的表情,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谢书庭一愣,有些震惊。
他看着那副画,眉心紧蹙,漆眸藏着狂躁的阴戾与无措,瞳孔震动,清隽俊秀的面容浮现出一瞬的茫然与不明所以,最终转变成无法遮挡的怒意与厌恶。
松雨阁中,屋内熏香袅袅,火炭将屋里烧的暖烘烘的。陈遥正睡得格外香甜,梦里,她于一片繁花似锦,春日明媚的辽阔中策马奔腾,好不畅快。
“走水了!”
“快来人呐!”
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出自蔡松年《水调歌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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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