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无忌一想起自己昨天的过激行为,就羞愧得脸上发烧。不悔为她戴耳环时,她脑海中倏地闪过一段原主的记忆,好像他曾经为原主做过相同的事,更好像她自己就是原主,千真万确的张无忌。她害怕这种失去自我的感觉,一时慌乱,竟一掌把不悔打飞出去,害他撞上了亭子边的假石上,撞碎了髋骨。
当时幸好杨东遥很快赶来了,把不悔背去胡兼明处,医师诊断说这伤至少三天下不了床。
唉~
外头烈日灼心,无忌在议事大厅里烦躁不安。
是他自己不好的,明明有殷六六了,还来撩她,无忌在心里骂了不悔几遍渣男后,好不容易把心思集中在杨逍的汇报上。
“津口坛三日前遭到蒙军袭击,战船损毁五艘,我们出海的日程至少要推迟十日……”
少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这时,门口的士兵进来通报,不悔、六六、东遥、闻苍松等人来拜见教主。
无忌僵直地坐在位子上,睁大眸子看着不悔步态潇洒地走进来,他行动不疾不徐,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看来是外公夸大其辞,让她担心了整晚。
一行人向她作揖,“教主安好!”
不悔站在一群人中间,穿天青色锦袍,挺直的腰身用灰色腰封束住,眉梢眼角是一贯潇洒的风流意态,一轮寒暄和报告下来,只字不提昨日她莫名打人之事。无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给他留下情绪不稳定的印象。
教务完毕,她走回自己的住所,却在花园中听到周颠、彭玉莹等人就她打伤不悔之事编排出不少话来。
“你们听说没?昨晚教主教训了杨不悔,把他腿都打折了。”周颠的语气中全是幸灾乐祸。
“听说又是因为晓昭,杨不悔见着晓昭没行礼,教主生气了……”彭玉莹尾音拉得长长的,悦然得像要唱歌。
“杨不悔还叫什么明教小王爷,还不如一个路边买来的奴役呢,晓昭日日服侍教主,说不定哪天就能跟教主成亲,成为名正言顺的教主先生……”冷谦竟然也这么八卦,真被他不苟言笑的样子骗了。
无忌寻思,任由这些不着边际的言语流传出去,会对不悔在教内的威望不利。她想要去斥责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她一时不慎打伤了他,还是说她害怕跟他太过亲近,头脑发热选择了这样神经质的方式?
无忌眉头紧锁,正在为难中,就见不悔从另一边走了过去,不容置喙地对周颠等人道:“昨晚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到的,请几位叔叔不要冤枉教主。”
他和她对望了一眼,目光沉静,像昨晚安静的湖面,连波涛声都特别柔和,让听的人微微的晕眩,无忌心里软了一阵。
是夜,无忌把不悔在绿柳山庄留下的耳钉和晓昭送给她的樱桃耳环放在一起,捻在手上。樱桃耳环艳丽可爱,戴上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不悔的耳钉却闪着黯淡的幽光,说不出是什么意象。
看了一会儿,她终是将樱桃耳环戴在了耳朵上。
这日,杨逍做了一副巨幅地图,裱成屏风在青平台,请她去观看。她看完地图,随意地走到窗户边,正巧看见刚散完教务会的不悔正在和东遥谈笑风生。
两名男子站着谈话,不悔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惊艳的眼角里有她好奇的秘密事。无忌倚在窗边看着,不自觉就入了神。
偏偏他像是有感应一般,突然抬头看向上方,视线与无忌碰了个正着。
无忌心一慌,赶紧扭过了头,摆出和晓昭说话的样子。
等她再回过头去,却目睹六六拉着不悔走到花圃那边,像两只远走高飞的蝴蝶。
瓜田李下,是去蜜里**吗?
无忌的手按捏住窗棱,心中突然清明,原来,她害怕他亲近自己,也害怕他不亲近自己,这样矛盾,让她自己也无法分辨。
她往花圃中走去,并没有想遇见他们,却一眼就看见不悔和六六在海棠花树后面正在争论着什么,六六红着脸,嘴里急切地道着谦。
没想到他们会吵架,无忌本来有些低落的情绪顿时又开心起来。
她想走近偷听,脚下没留神,一下子踩到地上的树叶,弄出了声响。
男人这时候才察觉到她来了,马上往六六身边站了一步,亲热地握住六六的手,扯出一个微笑跟她打招呼。
什么嘛,刚才他明明没牵六六的手,为什么一见到她过来就要秀恩爱装缠绵?
不仅如此,他还牵着六六的手很快地逃离了现场,留下相携的背影给她。
当下,无忌觉得自己和他之间,已经架起了一道门,生疏和隔阂横亘在其中。
太阳还在山巅之后,风已经变得灼热。
无忌怏怏不乐地继续往住所走时,晓昭沿着一栋房屋的围墙向她走来。
忽地,二楼的窗棱上摆上了一个木盆,接着一盆锈水从盆里倒下来,如瀑布般直冲晓昭的头顶,溅起的水花把旁边的青白墙壁都淋湿了。
浑身湿透的人脸色阴沉,擦了擦眼皮上的水滴,在他头上拿着水盆、伸出头的闻苍松一副耀武扬威、蓄意打架的傲慢神态,旁边还有几名男子,全在往窗口挤,看见晓昭窘困模样后笑得前仰后合,全身震动。
“路这么宽,韩堂主为什么偏偏往这边走。我不小心倒了盆水给你,还请韩堂主多多包涵。”闻苍松懒洋洋地说完这句话后,窗口边的男子们开始为这样的“不小心”欢呼喝彩。
“没事。”晓昭淡然一笑,擦擦眼睛就要继续往前走。
无忌快步来到他身边,眼神恶狠狠地向楼上瞪去,倒水者立即收敛了胜利者的得意姿态,换上了一脸无辜和夸张的抱歉表情。
“对不住晓昭。”闻苍松再次道歉,不过让人听不出诚意。
无忌闻到晓昭身上的锈水散发出一股煤油味儿,刺鼻得差点让她打喷嚏。“这帮人……”无忌美眸骤然冷眯,怒气明明白白地表现在脸上。
“闻旗长跟我开玩笑呢,教主不要放在心上。”和平常的玉树临风相比,此刻晓昭可说是邋遢不堪,但他仍极力宽慰她,粘满污渍依然炫目的脸上,洁白整齐的牙齿像一颗颗奶糖,笑容随之清艳绽放。
人善被人欺啊,她抿了抿嘴唇,对晓昭的信任和依赖更深了。
褐色的锈水滴在晓昭的头发梢,无忌暂时按下了火气,拿出怀里的手帕,将晓昭脸上、头发上的污浊擦去,她擦得很认真,像在擦拭一件艺术品。
不想两人亲密的举动,又让上方的众人哄堂大笑。
“晓昭要当教主先生了。”
“教主的男宠真是盛宠不衰啊。”
这些七荤八素的话灌入耳膜,无忌恨不得揍他们一顿。她刚想回敬他们两句,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这事件的幕后指使正是不悔。闻苍松是不悔的人,一定是不悔指使闻苍松来消遣晓昭的吧,他又要开始驱赶晓昭了吗?
无忌安慰晓昭后,命采莲传令,让不悔、闻苍松等人在议事厅等她。
她进入大厅时,不悔和闻苍松早已在此等候,无忌座在高座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二人,眸光冰冷,看得闻苍松大气都不敢出了。
“杨堂主,方才晓昭被闻旗长泼了一身锈水,是你指使的吗?”
闻苍松额头冷汗直冒,捉弄晓昭之事是他看晓昭不顺眼,一力为之的,没想到竟然撞到无忌枪口上了,他又拘了一礼,实话实说:“刚才的事,是我一人所为,教主要罚就罚我吧。”
无忌无视他的话,转向不悔,脸色臭得要命:“晓昭是我的贴身护卫,若没有你的指使,旁人哪敢对他不敬?”
不悔听她一口一个晓昭,心里厌恶极了,眉宇越发冷硬。
厅内一时静如死寂,闻苍松见无忌怒视着不悔,忙跪下递梯子,“教主,此事确与杨堂主无关。”
无忌阴鹜道:“你闭嘴。”她走到不悔身边,薄凉的语气像能把人吃了,“我问你话呢,杨不悔。”
不悔慵懒地坐在那儿,笑容冷淡,像一团蛊惑人心的迷雾,无从捕捉,“教主说是就是吧。”
无忌双眼喷火,激动的对他怒吼:“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风轻云淡,任她闹着玩般,无忌的火气找不到发泄口,热血直冲头顶,已分不清是要给晓昭出气的**占了上风还是想让他服软的情绪更胜一筹。
“你……”
不悔看她气得不轻,也不再置身事外,单膝跪地,拱手道,“教主既已心有定论,就请降下处罚。”
这可是你自找的,无忌心道,不能罚他太重,免得殷天正又上门说情,就罚他个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吧。
吸取上次处罚被外公挡下的经验,无忌吸了空气,眼神冷酷无情:“去把晓昭的衣服洗了,晓昭座下二百亲兵的衣服也归你洗,明日早晨前洗好晾干,叠好送到晓昭屋子里。”末了,她又补充一句,不许任何人帮忙。
洗衣房,不悔面对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衣服,内心很是崩溃,无忌分给晓昭座下的亲兵,原来是周颠旗下的,本来就跟他不对付,现在逮到了机会,自然要过来踩上一脚,脏啦吧唧的衣服一人翻出五件,臭味就能把人熏晕。
不悔本想抓东遥来一起洗,但后者扇子一摇,说哼,你看小爷像会洗衣服的人吗?
东遥遛烟了,采莲也不敢过来帮忙,只剩不悔一人孤军奋战。
他看着十来堆和他一样高的脏衣堆,肝都在颤儿,从小到大,别说给人洗衣服了,他就连自己的衣服都很少洗,妥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叹了口气,不悔挽起袖子,抄起皂粉、洗衣板,一件一件的开始捣鼓。洗净后,他将衣物展开晾在旁边的绳子上。他前晚被无忌打伤了,只是硬撑着来办公,现下的劳作让他很快就腰酸背痛。
天色渐暗,浓郁的乌云开始聚集在低空中。
无忌在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停下来,茫然和纠结浸上心头。
她是在做什么呢,让不悔给晓昭洗衣服,他就不会再打压晓昭了吗?
不过他哪里会老老实实地洗衣服,恐怕早就和六六游玩去了,留个摊子等着闻苍松给他收拾吧。
突然,一道红色闪电划开了乌云,滚雷震耳,积蓄已久的雨落了下来,把花园中蔷薇花打得东倒西歪。
无忌撑把油纸伞,穿过花园的鹅卵石路时,滋生了要去浣衣房看一看的念头。
少女走到了浣衣房的花窗外,往前瞧,就看见不悔伫立在晾衣绳旁,长臂拉扯着一件件下属的窄袖衣,透过飘荡的衣物,男子采撷果实般的动作哪还有半分骄傲。他几年没有自己晾过衣服,不知轻重,手一使劲,竟将晾衣绳的一头从墙面扯出,绳子失去支点,连着晾晒的二十几件衣服一齐滑落,有两件衣服正好盖在他头上,狼狈至极。
收拣泥泞中的衣物很考验耐心,不悔将盖在他头上的衣服一把扯下来,怒气顶在了脑门上,他一把将衣服甩在旁边的木盆中,却又压下了烦躁开始捡拾这条绳子上的其他衣服。
无忌出神地看着不悔笨挫地收拾衣服的样子,着实意外。说实话,罚他给晓昭洗衣服只是气头上的一句话,如果他不洗或者让别人帮他洗,她也不可能深查揭底。
可他偏偏不耍花招,一板一眼,任暴雨刮肤。
依依素心,襟怀落落,却甘心对着一堆衣物。
“你在干什么呢?”无忌撑着伞走进去,高声问。
不悔抬头看她进来,怔楞了一瞬,“我在洗衣服。”说完,他继续分捻起被绳子绞住的衣服,不再看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浣衣工。
这么大的雨还管什么衣服啊!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见他全身湿透,头发凌乱,姿态凄清,内心就翻涌起一阵混沌的慌乱。
他干嘛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够周颠他们笑话他一辈子了。
她走过去质问他,伞打在他头顶,“你为什么要这样?”
男人的头发被淋湿沾在头皮和脸上,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嘴角努力地维持着一抹笑,“我收拾完这里就回去,这儿雨大,你该去那边屋檐下躲雨。”
是气恼让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底的吧,她使劲摇了摇头,并不想听这些,有些激动地说,“你只要答应我不再挤兑晓昭,我就再不罚你了。”
他无法答应她,于是沉默不语,四目相对,滴在他脸上的雨丝如泪水滑下,唯美凄迷。
无忌咽下喉咙里的苦涩,眼眶发红,睫毛微颤,见他仍不答应,便扭过头不再看他。
这个动作却让男人看见她左耳上樱桃耳环的耳针已然滑出,像发钗般挂在她耳后的头发上。
他伸手轻轻锊了她的头发,想将樱桃耳环捏在两只指中,却被无忌抬起的手推开。
“你走开。”
无忌执意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不想他的触碰转移她的怒意,在她外推的手臂带动下,那枚耳环立马落在了她脚下。
他蹲了下去,从泥土中捡起那枚耳环。樱桃耳环在他手中,比她印象里最红艳的程度还要更鲜活一些,像两枚会破碎、腐烂的果实。
男人拿衣袖将耳环擦拭干净,递给她,“我能帮你戴耳环吗?”他看着她,形态曼妙的卧蚕在雨水的打击下微微颤抖,犹如狂风中飘摇的花瓣。
她依然不看他,身体在感受到他手指触碰耳垂的瞬间却是一顿,全身的血凝固了。
他戴好了耳环,手指离开她耳垂时,无忌才回过了神。此时她的情绪已完全从失落中挣脱出来,手往外一甩,将雨伞丢到一旁,另一只手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拉住男人的衣领,将他的直直地脸带过来。
男人惊讶的眼波像掀起了汹涌波浪的海面,是沧海,也是桑田。
她垫起脚,重重吻上他的唇。
唇舌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