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雨声潺潺,庙里柴火噼啪。
李眠玉的声音清脆,带着糖果融化后的绵甜,燕寔也睁着眼,偏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半晌后哦了一声。
竟是这样平淡的语气!李眠玉皱了眉,忍不住手撑着燕寔胸口半直起身子,对他重重道:“我,李眠玉,大周宁国公主,要养你。”
燕寔看着她,还没点头或是开口,李眠玉就又红了眼睛,“我有食邑五百户,自是能养得起你一个暗卫……你是不是觉得如今大周被贼子占了,我就不是公主了,所以你不把我的话当回事?皇祖父定是逃出去了,等皇祖父集结兵马,定是能很快夺回京都,大周还是大周,我还是公主,我能养得起你!”
她心思敏感,声音委屈又恼怒,眼里含泪,她扬着下巴,即便落魄,依旧是公主。
她瞪着燕寔,俨然若是他说出她不爱听的话,她便要叫他好看!
少年依旧看着她,漆黑的眼盯着她, “好,我等公主养我。”
李眠玉看看他,确定他没有敷衍,心头的恼怒才熄灭了,重新躺了下来,轻哼一声,“就算你能吃,但我有食邑五百户,我能一直给你养老送终。”
“……好。”
李眠玉其实不知皇祖父是怎么养暗卫的,但这么能干的暗卫,一直养到他死想来也不亏。
寡言的少年眨了眨眼,闭上了眼,半晌后,忍不住很短促地笑了一下。
但李眠玉没看到,她已是舒服地靠着她的暗卫睡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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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时,燕寔忽然睁眼醒来,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几乎将四肢都扒在他身上的李眠玉。
睡梦里,她的眼睛红红的,不知梦到什么,正小声抽泣着,嘴里喊着:“皇祖父……皇祖父……”
燕寔没动,躺下时什么样,如今依旧怎么样,只睁着眼安静听着李眠玉说梦话,听着她口中的人从“皇祖父”到“青铃姑姑”再到“崔云祈”。
许是李眠玉梦到未婚夫,许是她的未婚夫在梦中抚慰她,她终于渐渐止了抽噎,重新静了下来,恍若一切没有发生过。
只有燕寔胸口留下的一摊潮湿的眼泪似在诉说着什么。
燕寔偏头看向破庙外,漆黑的眼映着那些阴沉沉的延绵不绝的雨,他的视线再往庙门口看去,混着泥浆的雨水已经离门槛不过四五寸,他眉头再次一拧。
他稍稍动了一下,打算起身出去看看,可他一动,睡梦中的李眠玉便皱眉哼了一下,缠绕在燕寔身上的手脚都更用力了一些。
少年暗卫看一眼怀里的人,幽幽叹了口气。
他调转了视线,去看外面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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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眠玉这一觉睡得很好,睁眼时神清气爽,隐约记得昨夜里似乎梦到了什么,可她努力想了想,却什么都记不清了。
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手脚不知什么时候全架在了她的暗卫身上,稍稍面红了一下,抬头偷看了燕寔一眼。
燕寔闭着眼还没醒来,她就想悄悄把手脚收回来,可膝盖却蹭到什么,硬邦邦的。
李眠玉顿了一下,奇怪地看向燕寔腰下,不知他为何睡觉还要在腰间衣摆下放一根棍子。
她想起燕寔那把可缠绕在腰间的软剑,好奇他这根棍子又是什么样的,便伸手想拿出来看,可她的手还没碰到,手腕便被少年粗硬布满茧子的手握住。
李眠玉一下有些吃了痛,抬起头时眉头蹙紧,恼道:“你干什么呀?”
可少年暗卫几乎在捏住她手腕的下一瞬便松开了手,并立即坐了起来,李眠玉是靠在他怀里的,因此也被带着坐了起来。
两人挨蹭得很近。
燕寔低头整理衣摆,不吭声,只呼吸重了一些,李眠玉不满地凑过去,伸出自己被捏红的手腕再次质问他,“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的棍子,你反应这样大做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嗔怒。
燕寔抬头看她,李眠玉正瞪着他呢,一下捕捉到他的视线。
少年显然是清醒的,只是眼睛和猫儿一样微微睁大,明润漆黑的眼底竟是有些无措,前两日一直有些苍白的脸此时也有些不寻常的红。
李眠玉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他身上的伤,那恼怒又散去了大半,担心地问:“你不会又发烧了吧?”
燕寔:“没有。”他的声音带一点沙哑,语气与往常的平静有些不同,竟是有些气喘。
说罢,他手撑着地微微侧过身,腰一挺便起身了,轻盈矫健。
李眠玉失去倚靠,差点摔到地上,堪堪撑住了身体,又恼看向她的暗卫。
少年已经几步踱至破庙门口,他背对着她站在那儿,李眠玉的目光本是落在他身上的,可她不自觉又被外面吸引。
天依旧灰蒙蒙的,雨依旧淅淅沥沥下,再看门槛那儿竟是潮湿一片,泥水已经开始漫进来。
李眠玉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也朝着门口过去。
她一过去,燕寔便迅速悄悄往旁边半侧过身体,但李眠玉专注看着外面,没察觉到,她捂着胸口惊呼:“燕寔,我们今日还能走吗?”
大雨彻底将整个世界变得灰暗,外面的路已经被泥浆混着水淹没,根本不能行路。
燕寔没有立即回她,可李眠玉早就习惯她的暗卫闷声不吭的性子,也没多想,她满脸愁绪地看着外面,双手交握在一起,“追我的人也会被大雨拦截,对吧?而且我衣服都丢进茅房了,他们再难追踪的,对吧?”
空气里依然没有少年暗卫回应,只有不远处的马儿响鼻哼声。
李眠玉终于忍不住看他,秀气的眉拢起。
燕寔也刚好在此时转过身看她,他本就生得凌厉又俊俏,这会儿用一双漆黑静幽的眼睛直直看着李眠玉,李眠玉一下被唬住了,都忘记刚才要说什么了。
“我的棍子,公主不能碰。”少年开口了,却是一板一眼,极为严肃。
燕寔神色平静,但李眠玉莫名觉得他脸有些黑,她正要恼问为什么他的棍子她不能碰,她是公主,他是她的暗卫,她有什么不能碰的?
但余光看到外面如瀑大雨,想到还要靠他赶路,又想到燕寔力气那样大,他不愿意让她碰,她本来也很难碰得到。
她堂堂公主,此时竟是真的不敢和他硬碰硬!
李眠玉郁闷得很,“谁想碰了!”
燕寔没吭声。
李眠玉也双手抱胸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燕寔说:“雨太大了,山上易有泥石滑落,不安全,等雨停再走。”
少年声音已是恢复了平静。
李眠玉却不想搭理他了,扭头往里走,一屁股在蒲团上坐下了。
燕寔默默也回身,去马背上取了只水囊下来,那是黑马上本身悬挂的上一任主人留下的,里面的水是满的,他蹲下来递给李眠玉。
“不知是谁喝过的,我为何要拾人余唾?我才不喝。”李眠玉皱了眉,偏头避开,除了这个,她还怕自己要频繁更衣。
燕寔看看她,没多说什么,解开水囊凌空往嘴里倒了些水喝,便将玉米饼拿出几个来烤,等他将烤好的玉米饼再递给李眠玉时,她没有拒绝,只是依旧不理他,只低头小口小口咬着。
李眠玉在赌气,她气鼓鼓的,觉得她的暗卫说黑脸就黑脸,实在是没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不就是一根棍子!
李眠玉不说话,燕寔更不会说话,两人之间静悄悄的。
临近午时,这场雨终于停了,只天色还灰蒙蒙的。
燕寔看了看外面,回头看了一眼还鼓着脸的李眠玉,低声:“公主,等出了太阳我们就走。”
李眠玉其实只气了一会儿,便又失落下来,只觉得还是她这个公主如今没有威严了,燕寔才敢拒绝她碰他的棍子。
此刻听到他的话,也只是有气无力点了头,不敢在此处多停留。
李眠玉自小受宠,心里不藏事,想着什么,脸上就是什么,很好懂。
燕寔看她一眼,低头想了想,耳朵红了,还是偏过了头,什么都没说。
蔽日的乌云很快散去,光照大地,地上的水半个多时辰后也退去些,燕寔走到马旁,翻了翻马背上那只包袱,意外找出些纸,想了想抽出几张来拿给李眠玉。
李眠玉莫名,仰头看他。
燕寔牵着马往外去,“公主,我们该走了。”
他说罢便很快走去了外面,离了门口几步远。
李眠玉在蒲团上顿了顿,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很快脸便红了起来,意会到了他的意思,回头看了看这破庙里面。
等她再出来时,脸依然是红的,但理直气壮对燕寔伸出了十指,燕寔无声拿起水囊,供她洗手。
李眠玉仰头看看少年垂下的眼睫,终于决定公主不记暗卫过,语气自然说:“现在走?”
燕寔听到她主动出声,竟是松了口气,点头,也抬眼看她,眼睛漆黑,“现在走。”
说罢,他不等李眠玉说话,便抱着她上了马,李眠玉赶紧坐稳了身体。
燕寔上马,扬鞭时,泥水飞溅。
……
赵王与外敌勾结谋逆发动宫变,又被外敌斩杀于宫中,攻占京都帝位的是北狄皇室,京都死伤无数,诸多世族投敌,这些消息不过几日便传遍了各处。
大周百姓岂能臣服于一介茹毛饮血的外敌?
各地节度使与诸王开始招兵买马,誓要替大周百姓驱逐外敌,为周朝皇室雪恨!
因着连日大雨,大周多地出现百年难见的涝灾,流民渐多,自有书生文人写檄文声讨投敌之世族大臣的卑劣,激骂如今占据京都的北狄皇室,北狄自是集结军队,已经入关的守住京都,另从边关调兵,一鼓作气试图凭借如今气势试图征服各处。
因为一场暴雨,因为大周皇室的颓败,李眠玉与燕寔逃离京都的一路上,身边渐渐多了许多流民。她陆陆续续听着燕寔打听来的消息,其中就没有好消息,何况她是大周公主,见山河这般破碎,情绪一直低落。
这一日,天极热,他们走了山路,傍晚时在一处山溪旁停歇,燕寔去打水,李眠玉则坐在树下。
“小玉,你与你兄长感情真好,我瞧他一路上都极照顾你,烤了野鸡都让你先挑着吃。”妇人感慨的声音在旁响起。
李眠玉正忧心皇祖父,一直未曾听到他的消息,这一路上好几次想让燕寔带她去寻皇祖父。这会儿听到耳畔的声音回过神来,下意识抬头朝前边溪水看去。
燕寔挽着袖子蹲在上游的溪水旁清洗水囊,再是往里灌水。
李眠玉很满意,心道,他才不是她兄长,他是她的暗卫。
算了,就给他长点脸好了,她娇矜地点头:“还成。”
“你不知我家那小子,可是从不让他妹妹的,如今也不知在何处,当时说过让他们回老家去。”说话的妇人是京郊的田庄里逃难出来的,叫陈绣娥,和丈夫二人本是大户人家佃户,主人家糟了难,他们逃出来往老家回,昨日半路上遇到泥石流,恰被燕寔救了,同行了一天。
这会儿她说着,情绪也有些低落,眼眶微红。
李眠玉最见不得人哭,一时有些无措,忙将手里燕寔给她摘的李子递过去,“你吃点儿这个吧,甜。”
陈绣娥眼眶还红着呢,这会儿一下笑了,推拒了,道:“你兄长特地给你摘的,我瞧着个个都是红的,定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李眠玉硬是放到了她手里,“吃吧,他还会给我摘的。”
陈绣娥拿着果子,看李眠玉生得玉雪玲珑,瞧着就让人生喜,忍不住问:“你与你兄长要到何处去?”
李眠玉也不知道,她到了外面完全不识路,离了京后,又天灾,燕寔秉持着皇祖父的吩咐,大半月了,选的都是安全的路,避开了城池,也尽量避开大群的流民,但总三三两两随着几个流民一路走到这里。
不知是否烧了宫中衣物的关系,追兵一直不曾追来……也没见到崔云祈来寻她。
她迟疑着说:“我与阿兄……家中遭了难,还不知要去哪里。”
陈绣娥瞧着李眠玉和燕寔这般的美貌与姿态,本就揣测是京中落难的贵女与公子,此刻也不意外,她热情道:“那不如与我一道回我家乡,在陇西的一处山里的小村,靠着山水,能自给自足。”
李眠玉听着觉得不错,对妇人所说的地方有些好奇,心里已经想应下了,可她想了想,表面上还是要说:“我要问问我阿兄。”
陈绣娥理所当然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忧愁地看着周围山林,“如今天灾,听说山里野兽夜里饿得出来伤人,不知今晚我们在这过夜可否有危险。”
李眠玉一听,略微矜持一下,说:“不必担忧,我阿兄厉害得很,有他在,没有野兽敢靠近我……们。”
陈绣娥看着不远处缓缓走来的清瘦少年,又看看另外一边捕鱼的身形有两个少年粗壮的丈夫,自然没怎么信李眠玉的话,笑说:“你阿兄这般瘦,手里也没有武器,到时若是真遇上那般情况,便与我一起躲远些,我丈夫手里有铁楸,力壮如牛,能替我们抵御住。”
李眠玉皱了眉,听不得这样的话,立即说:“我阿兄也有武器,他腰间那根腰带实则是一把软剑,他还有一把棍子,两把武器,能以一敌十。”
提着鱼回来的燕寔:“……”
李眠玉:请不要忽略一个公主的攀比心!
燕寔:反正棍子不能被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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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