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倩瑜那天是在凌晨三点看到那篇文章的。
她刚结束工作坊的文本□□,在伦敦南郊租住的老房子里泡了一杯红茶,习惯性地点开一条国内推送。
文章标题是:
《当学生集体写下“她们说的话”,表达是不是变成了一种失控?》
她本能地点开,浏览标题图和段落提要时,在各种信息的追寻后,看到【你们有没有看过那种少年犯的案件?】话题相关各种截图,尤其是涉及的小说内容,是一名被寄养在姑姑家的十二岁男孩,长期遭受虐待与羞辱,在压抑与孤独中崩溃,用暴力回应控制,只为“赢一次,获得尊重”。
这个小说的内容,跟她早前为了写家庭暴力和校园暴力相关的纯文学短篇小说《猫,狗和猪》的取材话题里整合的内容类似,吴倩瑜的思绪忽然卡了一下。
就说觉得这些话语她曾经在哪看过、写过、改过。
但是她没想到自己写的作品能影响一个高中生去这样的话题,尽管说创作者是不分年纪的,但是话题的慎重性还是需要的,她放下杯子,打开笔记本,登录了快要忘记存在的“呼叫APP”,吴倩瑜当初删掉了自己的话题,对方的话题也消失了,甚至再搜索“十六岁一支笔”也没有这个ID了。
因为彼时她在准备博士申请,她几乎没有再去关注后面的事情,但是现在,吴倩瑜看到各种信息迭代到现在,还出现了一个结项作品,书籍文案第一句就是: “我们不是要被理解,而是想看看说出来时,会不会有人停一下。”
吴倩瑜怔住。
她点进去,看了整整五页。
便利贴、走廊灯、匿名字条、沉默者、厕所门、站着不肯坐下的女孩……事情迭代的太快了,现在都成为未成年人自我叙述和情绪疏解的方向,中间还有一个模仿小说离家出走的小孩。
吴倩瑜那晚没再睡,她关注于这些事情,跟她想要撰写的另外一本小说有些相似,那些故事、那种节奏、那种从喉咙深处反涌出来又压抑回去的力道,某种结构性的情绪回声成为了现实,这种共同的情绪让她一晚没睡。
她打开写作档案,把小说计划书又读了一遍。创作意图里,她写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我们不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那就至少让她留在这里,别让别人删掉。”她想要这个句子加过引注:用于象征“表达残缺的尊严”。但现在吴倩瑜明白,这句子可能远比她意识到的更靠近真实。吴倩瑜点开社交平台,试着搜索了“陈瑶,她们说的话 匿名墙”。
相关内容迅速浮现,有剪辑过的视频,有对话截图,有模仿便利贴发起的“痛感训练挑战”……甚至有出版策划公司在试探版权出售路径,吴倩瑜忽然觉得脊背发凉。小说和现是书籍文本和人类轨迹,而Fictional and non-fictional在成为小说创作类型之前,也是并行又交织的人类轨迹。
她突然产生一种深切的、羞愧的、不适的感受,这是一种不在预料之内的思考,吴倩瑜依然认为自己创作没有什么问题,但她不是“策划者”,她只是另一个“把语言放到平台里”的人。
可在世界算法眼中,她或许就是那个给出框架的人。
…………
Creative Writing and Ethics,教室编号B14。
这门课本来是她选来“过度轻松”的,每周只有一节,三小时,但她没想到这节课会成为她开始真正怀疑写作的地方。
那天的主题是:“表达者的责任界限”。
老师是本地知名的创意写作批评家Clara Rhodes,一个喜欢戴粗黑框眼镜、讲话像递刀子的中年女性。(1
“写作不是镜子,它更像是一块变形镜。”Clara站在讲台上说,“而作者通常不知道,这块镜子会倒映到谁的脸上。” 她让学生讨论:一个创作者是否需要为作品的“后续传播路径”负责?如果有人模仿小说情节而付出代价,这算不算创作者的责任边界?
她讲了一个案例:2015年,一位中学生在英国某部校园题材小说的影响下模仿情节“用信件代替报警”,最终延误时机导致家庭悲剧——舆论一度将矛头指向作者。(1
Clara抛出问题:“你会怎么回应这样的‘误读后果’?”
大家都热烈地开始讨论:
“那不是作者的错!”
“文字和电影不一样,小说是虚构的。”
“不能剥夺读者的理解权。”
“如果作者总为误读负责,就没有人敢写人性了。”
吴倩瑜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图书馆尖顶投下的影子,她一动不动。
Clara注意到她,点了她的名字:“Wu,你怎么看?”
她抬头,嗓音略哑:“我最近看到一件事。”
大家安静下来。
“一个中国女孩写了一篇匿名小说,内容很像我在两年前未公开的小说。”
“你是说她抄袭你?”有学生问。
“不。”她摇头,“是她的小说框架在网络上引起了很大的影响,各种评论层出不穷认可她的,反对她的。随后事情就变的不可控制了,有另外一个小男孩因为这个小说里面对暴力反杀只为了赢得尊重想赢一次台词就离家出走,试图让大家听他说的话,然后就引发了更大的话题。这些内容开始在学校蔓延,有人模仿,有人鼓励 …… ”
全班安静了几秒。
“她的小说引发讨论,但也引发模仿、压迫、暴力和误解。然后她沉默了。”
Clara皱了眉,认真看她:“你认为你参与了这个过程?”
“我不知道。”吴倩瑜轻声说,“我只是……好像把一把钥匙给了她。但我没告诉她钥匙后面那扇门通向哪里。”
“你觉得她打开的是哪一扇门?”
“可能是……一群人想说话的门。”她说,“但门开了,没有人准备好听。”
全班又沉默了几秒。
Clara靠近黑板,慢慢写下几个词:
creation(创作)
implication(影响)
consequence(后果)
circulation(传播)
“你说得对。”她终于开口,“但我想提醒你们一件事,‘作者’不只是书写者,还是参与者。你无法控制读者的方向,但你必须意识到:你选择了什么语气、什么节奏、什么结构,这些东西,本身就具备引导性。” 她顿了顿,转身看向全班:“写作不是教人说话,而是教人怎么构造声音。如果你让一个从未拥有话语权的人第一次发声,那你就必须设想,她的声音是不是足够强大,能抵抗一千种扭曲的回响。”
吴倩瑜忽然感到喉咙一紧,她写小说是为了建立结构,让混乱变得有序,让情绪变得可以编排。可她从未想过,这套结构如果落在一个十四岁孩子的手里,会不会变成一种危险的合法化工具。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把写作当成一种“自我完成的路径”。
但这一次,她第一次意识到:有时候你的句子,是别人活下去的最后一根绳子,也可能是被误解成的推手。吴倩瑜低声说了一句:“我们不该假装自己无辜。”
Clara望着她的眼神缓下来,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只说了一句:“那你会写下这件事吗?作为你下一个小说的起点?”
吴倩瑜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写作来解决这件事。
吴倩瑜确实尝试写一部新小说。起初她以为只要找到合适的叙述视角和节奏,就可以“再现”那场她在屏幕里见证的表达风暴,把它从情绪中拉出来,交给结构和修辞,再一次完成她擅长的事。
她给文档命名为:《纸听者》创作计划书。
设定简单:一位中国少女在某写作平台上匿名上传小说,结果在校园内部被大量模仿、引用、误解,最终她选择沉默,一位留学海外的中文创作者在网络中偶然发现这一切,并试图追踪、理解与重构这段“表达之后的沉默”。吴倩瑜以“观察者”为主视角,以“纸张”“匿名”“折叠的词句”为意象,尝试写下女孩的心境。
可当她写到第二章时,突然卡住了,吴倩瑜发现自己写不出那个女孩的对白。因为她发现,无论她构建怎样的语言节奏,无论她如何想象“如果我是她”,她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都仿佛是在替她说话。
那是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吴倩瑜不是那位女孩。她不知道她在厕所门上贴字条时手有没有抖,她不知道她在家里是否和母亲争吵过,她不知道她的声音被人剪辑成视频时有没有哭。吴倩瑜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于是她开始删除。删完第一章,删完对话,删完旁白,删完写作者本人的反思段落,吴倩瑜试图只留下结构,只留下“框架”,让那个女孩自己出现,可电脑屏幕上是空的。她意识到:她写不了。
不是因为她不够了解现实,而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了陈瑶沉默的理由:沉默不是放弃,而是抗拒再被叙述一次。写作从来不是只是说“我想讲”,它还意味着“我能承担讲完之后这件事会变成什么”。
可她承担不了,吴倩瑜知道,如果她写了这篇小说,它很可能被赞扬,被传播,被认作是“为沉默者代言”,甚至可能被某家出版社选作“国际视角下的青年表达样本”。
但吴倩瑜写不下去,她怕她写下的每一个词,都比那个女孩自己说的还响。吴倩瑜怕自己的文笔,把一个真实的人变成了“经验的附属”。吴倩瑜还怕,她只是另一个“对她感兴趣,却不真的想听她讲完的人”。
她关掉文档,关掉灯,关掉桌前的台灯,在伦敦凌晨四点的黑暗里坐了很久,她忽然想起导师Clara曾说过一句话:
“Sometimes, the most ethical writing is knowing when to shut up.”
“有时候,最有伦理的写作,是知道什么时候闭嘴。”
她现在终于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
吴倩瑜最终什么也没写完。
但Clara在下一堂课上布置了一项作业:“请写一封信,给某个你无法对话的人。这个人可能是你笔下的角色,是你失联的家人,是一个未必存在的观众。”
吴倩瑜的信,没有署名收件人,她用了手写,她不常手写,从大学开始几乎只用键盘。可这一次她想用纸,因为那位女孩最初使用的就是便利贴,是纸,是笔,是手指握紧时的力量感。那晚她坐在书桌前,铺开一张信纸,写下:
“你好。
我其实不知道你会不会收到这封信。也不确定你现在愿不愿意再看任何别人写给你的字。但我还是想写下来,就算它最后只是存在于某台我自己的电脑里,也好。
我最近读到了很多和你有关的内容。视频、文章、便利贴截图、那些被转发过很多次的“她们说的话”。这些最初的事情,是你发的话题,而我记得在我的话题下看过你的留言。你写的,是一个被压抑的校园。你写了校园。暴。力、家庭。暴。力、冷。暴。力、老师的压制、同龄人的冷眼。你用的多是直接但沉静的句子,你可能不知道,我最初看见这段文字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你真会写。”但现在,我只想对你说:对不起,我那时候太急着称赞你写得好,却忘了你写得是真的痛。
我知道后来很多事情发生了。你被剪辑,被转发,被引用,被代表。甚至有人模仿你、批评你、利用你。你原本只是写出一个问题,却变成了问题本身。我想告诉你,我理解不了你当时的全部感受。但我试着站在我能站的位置上,想象你的恐惧:当你最初写作是为了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不像自己时,那是多么陌生和可怕的事。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什么把你推向了某种格式里?节奏、结构、比喻都会让作品更完整,但我没有告诉你,完整有时候会让你失去自己真正想说的那一部分。
我没有打算为这些事辩解。我也不想再打扰你重新沉默的选择。我只是想对你说一声:你写的那些话,我记住了。不是因为它们好,不是因为它们有用,而是因为它们活着。哪怕你现在不再说了,它们也还在。如果有一天你愿意重新开口,不是为了表达,而是为了把自己讲得更明白一些,我会在你说话时闭嘴,听完,不评论,不总结。如果你永远也不想再开口了,那也没关系。我会记得你曾经讲过。最后,我想把你那句我只是想被尊重还给你。你不是模板。你不是代表谁。你只是你。
WU”
吴倩瑜写完,没有清晰落款,只是轻轻将信折好,夹进她未完成的文档第一页,计划中的那部小说,她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写了。但这封信,也许就是她能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
……
一周后,吴倩瑜试图联系“呼叫APP”的后台,想找回十六岁一枝花的邮箱,但系统提示:账号已注销,数据因**保护清空。
吴倩瑜在又发起了一场关于创意写作陪跑项目中未成年参与者责任边界的讨论帖,引发了不少转发和留言。
有学者评论道:“写作训练的本质,是以结构教人表达。但结构往往反过来塑造了情绪。当未成年人表达真实痛苦时,结构是否会无意中帮他们设计出一种‘更好传播的痛苦’?”
有人批评她“在收割他人表达的风口”,也有人私信她说:“谢谢你还记得她不是一个模仿者,而是一个发声者。”
吴倩瑜开始思考一件事:写作,是不是也会成为制造现实的工具?而她,从来不只是记录者,她是那个“无意中打通房间后门的人”。
1) 乱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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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十八章 海外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