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大大小小的士族权贵众多,向来讲究门当户对,相互之间多有联姻,以求世代昌盛,家族长青。
和大部分世族长辈一样,平远侯心中早有良婿人选,对沈朝珏的家世难以入眼,加之听多了旁人之言,认定沈朝珏是看中了平远侯的势力,是攀附权贵之徒,为此更是对沈朝珏嗤之以鼻。女儿虽有几分任性,但鲜少忤逆过家里,何况是婚姻这种大事。
平远侯不相信鱼徽玉会做出私定终身这般胆大妄为的事。
他们以为鱼徽玉不过是一时兴起惯了,过些时日就会打消念头的时候,没有人想到,鱼徽玉竟然已经到了铁了心非嫁给沈朝珏不可的地步。
平远侯勃然大怒,绝不答应这门婚事,直言只要鱼徽玉敢嫁,日后侯府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了。对于这桩情事,长兄告诫,二哥劝诫。
然而鱼徽玉不在意,很快就与在大理寺任职主簿的沈朝珏成婚了。
离家前夕,二兄长鱼霁安来劝过她多次,不必多说也知道多是受命长兄和父亲的意思。那时鱼霁安自顾不暇,对她的事情有心无力。
“长兄和父亲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小玉你可想清楚了?真若离了侯府,日后就再没有了庇护,不能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二哥,不论我们是谁,都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外人以为贵人们随心所欲,鱼徽玉看的清楚,即便出生在侯府,他们都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鱼霁安皱眉,他深知父兄是不容商量的人,也知道妹妹是执拗的人,即便两头都劝不动,还是要做无用功。不过在这个关系僵硬的家中,总需要有一个这样的人来缓和。
“二哥,我心意已决,我是真心喜欢沈朝珏。如果换做是你,大抵也会这样吧?”鱼徽玉说完,鱼霁安哑然,他反驳不了,竟有些羡慕妹妹。
再软弱的人,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也会愿为其舍弃一切的。
“可为何偏是嫁给沈朝珏?”鱼霁安不明白。
“他和别人不一样。”鱼徽玉的回答很俗套,面对任何关于喜欢的问题都能回答,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回答不俗套。
鱼徽玉选择沈朝珏,与他成婚是为了少时的喜爱,喜欢一个人总是以奋不顾身开始,任他人如何劝说也愿承担今日所选带来的收尾。
鱼徽玉也不傻,深思熟虑过,沈朝珏是一个很好的成婚人选。他少言,但能记得她说过的话。勤勉务实,不近女色,没有大多权贵男子的劣性。这样的男人,在鱼徽玉眼中是适合成婚的。
沈家没落,他是家中独子,肩负重任,怎么会不想往上爬。鱼徽玉想,以沈朝珏的能力,只要想,没什么不可能。他绝不会比权贵后辈逊后。
如果说别人是顺着走,那沈朝珏就是逆着走的人,他身后没有家族倚仗,全凭自己,与她和自幼所见的权贵子弟不同。鱼徽玉想成为这样的人,只是一直不太成功。
他们成婚当日,鱼徽玉给侯府送去了请帖,不出所料,侯府无人赴宴。不仅如此,就连沈朝珏的家人都没有来。
当初沈家被贬下燕州,燕州属国界一带,地处边陲,与京州相隔甚远。
恰逢燕州一带还发了大水,京州送出的信没有及时抵到。延误了整整一月才送到了燕州沈家。
又等了一月有余,沈家回信才送抵京州。
当时两人都快忘了信的事。
沈朝珏父亲早逝,母亲是燕州当地的望族嫡女,母族是将门之后,在得知沈朝珏在京城娶了侯府之女后,他母亲并不高兴。很快奋笔疾书回了书信,不分青红皂白怒斥沈朝珏屈膝权贵,忘了沈家祖训。
沈朝珏看了几遍书信,一句话没说,鱼徽玉从他手中接过信笺,一字一句地看完。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娟秀,看得出执笔之人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内容不太好看。
“......”
是两家人都不看好的姻缘。因这场婚事,二人就像被秋风扫落的孤叶,轻飘飘的,交叠在一起,无声无息地躺在泥泞的土里。
沈朝珏从鱼徽玉手中取回书信,不让她再看第二遍。他将信笺折叠两次,轻描淡写道,“不必理会。”
“嗯。”鱼徽玉浅笑颔首,没有放在心上。
比这更刻薄的话她都听过了,如果什么话都放心上,心会很满。可要说一点都不在意那是假的,毕竟对方是她的婆母。
鱼徽玉和沈朝珏的婚事传出去后,满京州都在等着看笑话。不论是认识鱼徽玉的,还是不认识鱼徽玉的,只听身世,就摇头叹息,说她是糊涂了才自甘下嫁。
沈朝珏看起来斯文,骨子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那一年他十七,她十五。在大婚当日,沈朝珏说过,不会让鱼徽玉后悔,以后的日子不会比她在侯府差。
闻言后的鱼徽玉轻轻弯眉,眸中有溶溶月色流转,水亮亮的。
沈朝珏问她是不是不相信,鱼徽玉声音柔和,“怎么会?”
烛影摇曳,红纱漫卷。
两个人穿着喜服,并肩而坐,灯火映照在年轻的脸上。年少的人,在全然不知将来定数的时候毅然决定相信对方。
“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沈朝珏问。
“你生得好看。”
“......因为这个?”
“嗯。因为这个。”
母亲不在后,侯府日渐冷清。父兄是不喜欢说话的人,也不会听她说话。鱼徽玉一直希望有一个家,家里有一个相互依靠的人,再小再苦都愿意。
似乎是不习惯,鱼徽玉鲜少郑重其事地承诺或表达,说不来缠绵悱恻的话。她的心思没有那么复杂,她只希望沈朝珏可以快点登上高位。祈望他如愿。
沈朝珏,快点爬上去。鱼徽玉在心里这样想。至少他不要像现在这么累,不要被人看不起,不要再听那些刺耳的闲言碎语。他也许不在意处境,但见他过得艰难,她的心里丝丝作痛。
喝下合卺酒,沈朝珏倾身靠近,鱼徽玉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带着清冽的酒香,微微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太近了,看着他清泠的侧颜,鱼徽玉有点晕眩。她不知道沈朝珏有没有醉,只见他侧首,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她的唇。
窗外没有星月,天幕是黑的,室内的烛火明亮温暖。鱼徽玉第一次离开家是六岁搬出江东,第二次是出嫁侯府,现下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么样,至少现在身旁是温暖的。离开家的感觉不好受,她不想再历经。
不知不觉,鱼徽玉感觉眼尾湿凉,蓦然一只有温度的骨指轻轻抚过眼角。
“不要再流泪了。”沈朝珏说。
从始至终,沈朝珏都不喜欢她哭。
鱼徽玉很难做到这一点,她也不想哭,可常常忍不住。相反,他们过的再不顺,沈朝珏都不会起波澜,他是被打倒了能很快站起来的人,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去舔舐伤口。她在想,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沈朝珏那么绝情。
他们的婚事决定得匆忙,举办得匆忙,就连和离也是匆忙的。回首去看,好像二人之间就连相处都没有太多。一切都是猝不及防。
鱼徽玉日日忙于打理他们家中的事,沈朝珏忙于仕途。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唯有在深夜依偎取暖。
成婚后的三年里,沈朝珏每一次升官,鱼徽玉都会帮他清点来往的同僚,再在同僚升官后细细打点回礼。朝堂之上,多栽花少种刺,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外人不知道是鱼徽玉做的,有人不解,暗讽沈朝珏假作清高,终究还不是会送礼往来。连周游都忍不住诘问他,为什么要和那些喜在官场名利的人浪费时间周旋。沈朝珏狐疑,“这算往来?”
他没想过和这些人交好,不过是见鱼徽玉乐在其中而已。
那些精心备下的礼单,俱是鱼徽玉斟酌挑选的。见她忙活,沈朝珏会帮着包好。等鱼徽玉说让他亲自送过去时,沈朝珏回绝得很果断。
沈朝珏不愿去,也不肯让鱼徽玉去送,宁可多费些银子遣人去办。
一直以来,沈朝珏都是这样,不顾念这些世故人情。鱼徽玉愿意替他处置,他有时会不满她做的事,烦她做得太多、想得太多。
夜里,鱼徽玉看着淡漠的丈夫,顿然心累,泪水不知不觉掉下来。
冬夜的风寒彻入骨,檀窗未掩,面上被冻的没有感觉,还是沈朝珏出声,她才发觉面颊湿凉。
“又哭什么。”记忆里,他一直不喜欢她哭。
“沈朝珏,为什么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为什么总要走最难的路,说最难听的话。
换来的只有他冷冰冰的一句。“没有人要你这么做。”
没人要她这么做,没人要她嫁给沈朝珏。鱼徽玉听后,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做得多余。
鱼徽玉想要的婚事不该如此,与其彼此累烦,不如在生厌前就此结束。
这些年,两个人在京中的家越来越大,离开前,鱼徽玉看着面前地段尚可的宅邸,生出过一丝不舍。不是对沈朝珏,是对他们的家,一点一滴好不容易有的家,属于她的家。
有过温暖痕迹的家。
这些年来,他们的日子比当初好过了很多,他们的宅子虽与这软红香土的其他府邸相比不值一提,可却是他们的所有,是他们这几年的印记。不过鱼徽玉已经决定要断舍,那她什么都不要了。
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冲动年纪,就妄想共度余生,过于鲁莽。所有辛苦都是她咎由自取,鱼徽玉怪不得任何人。
上京很大,大到两个人很渺小,两个人想要凭自己在这里生活下去。上京又很小,小到现在京州少有人没听说过沈朝珏的名字。
鱼徽玉要回自己的院中,路要经过沈朝珏身侧,她走过去,沈朝珏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
女子的身形纤薄,身骨很直。
她一向每一步路走的坚决,没有回过头。
鱼徽玉总在他面前哭,又仿佛比他想象中的坚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又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