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看着大晚上不睡觉,坐在窗台上看外面,甚至爪爪上还握着一杆旱烟袋抽起烟来的猫问他:“你在看什么?”
“月亮,你不觉得月色很美么。”庚金没有回头,目光落在高悬天空之中已经接近圆形的月亮,声音有些惆怅,“快到春节了啊。”
“春节?”夏油杰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跟着美美子和菜菜子前往中华街时见到的长街店铺挂满灯笼时满街红彤彤的景象,那时大约也是在冬季,街上往来的人脸上都带着无比幸福的神色,“那是您家乡的传统节日吧,我记得曾经听中华街的人提到过,是个非常重要的节日。”
庚金转过头来看着坐在床头的猴子玩偶:“那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因为那是阖家团圆,与家人相聚的节日。”明明是表情鲜少的猫脸,然而却在月下的清光中显得格外温柔,“每年的这个时候,我的兄弟姐妹都会结束手里的工作聚在一起,把屋子打扫干净,准备好丰盛的食物,然后一起去参加傩仪。”
说到这里,他问玩偶,“你知道傩仪么?”不待对方回答,他继续说道,“傩仪就是驱傩,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驱鬼除疫的请神仪式,那些游街的队伍带着鬼神面具边走边跳驱傩舞,狮子们则是灵活的在队伍中穿梭,争夺绣球。”
仿佛陷入美好的回忆之中,庚金笑了起来,“驱傩的仪式早在商周之时就已经存在了,不过那时的驱傩宗教意义非常强,等到了宋的时候,就开始世俗化,有时候我们也会带上那些面具加入舞蹈队伍,为即将到来的新一年讨个好彩头。”
沉默了一会,他发出长长的叹息:“不过最近反倒是有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驱傩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是年节的传统表演了,而且今年我们也没办法聚在一起,或者说最近几年都只能拿着视频隔空拜年,真是太糟糕了。”
看着感叹结束后,又抽开始烟望月的庚金,夏油杰心中却在思量着自己如何将话题引到迫切想要的方向上去,毕竟这个时候的猫看起来可要比平时要健谈的多。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对于您的描述,让我也非常想要亲眼见识一番如此盛景。”夏油杰这样说道,“看起来您此刻也无心睡眠,不知是否愿意听听我昨夜做的梦。”
他看着庚金,“我记得您曾经说过,您很喜欢故事。”
“是的,我喜欢故事,长夜漫漫,睡不着的时候听几个故事打发时间也不错。”庚金侧头看着被放在床头上的猴子玩偶,“今天倒是稀奇,怎么又忽然愿意说给我听了?”
月光下的猫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银,就连毛尖尖都好像变得透明并散发出柔和的光来,那样的距离感让他看起来随时都会乘着晚风离开这里。
“您不是说只要我想,就可以跟您讲么。”
轻轻在窗台边缘磕磕烟袋锅,抖落一些烟叶燃烧后的灰烬,庚金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那么请。”
“我梦到了一个神社,一个非常小,但并非常见形制的神社,荒凉破败,看起来被废弃很久也不曾有人来维护过。”夏油杰一边回忆着自己看到的那些景象,一边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它真的很小,没有鸟居,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和里面的主殿,就连殿外的神木上都没有注连绳*。”
庚金调整了一下姿势,背靠着窗框,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后他微微侧头,露出一副专注倾听的模样。
“最开始的时候,我出现在一片荒芜之地上,那座神社就坐落在一座小小的荒山上。”夏油杰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轻缓,他这样说着的同时还在观察着猫的神态,试图从中发现任何端倪,“当我进去之后,却发现神木下开着不同季节的花,正殿前的巨大香炉中还点着令人心神安然的香,然后一个看不清形貌的家伙突然出现跟我说了些很是莫名其妙的话后就消失了,不过那家伙看起来可不像什么正经的庙祝。”
“那么那个不想正经庙祝的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呢?”尽管庚金适时提出了问题,可这问题也仅仅只是应景罢了,事实上他对这个并不是太感兴趣。
“让我想想啊,唔,大概就是被供奉的神社主人有求必应,但是要遵守禁忌,否则会有灾难之类的事情吧。”
“那你有所求么?”
“当然没有,而且那些禁忌实在是太长了,我也没兴趣去看,反正这只是一场梦不是么。”说到这里,夏油杰看着神态依旧悠哉的猫,他甚至把一只毛脚丫垂下窗台来回晃荡着,“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不等庚金的回应,他继续说道,“一个被陈旧布帘掩盖的神龛,而神龛之中则是供奉着一头被雕刻着咒文锁链所囚困的黑虎。”说到这里,他心中涌动的恶意几乎都要喷涌而出了,“那些低等的猴子用了极其卑劣的手段囚困并利用祂满足自己的贪婪,在祂毫无利用价值后被人遗忘,而且我有看到,那头黑色的老虎和您在战斗时显露出来的白虎模样一模一样哦。”
猴子玩偶的眯眯眼都被撑开了,原本看起来颇为残念的逗趣表情都变得让人觉得不适起来。夏油杰目光牢牢盯住坐在那里的猫,试图发现他的神态有任何出现破绽的地方。
然而叫他失望的是,那只猫依旧是那么一副格外悠哉的神态,他漫不经心的吐了个烟圈:“是吗,所有的老虎其实都长得差不多,大概是你见得太少了吧,而且不管是黑虎还是白虎本就稀少,再说了,这个国家里可不存在老虎的栖息地。”
“对于黑虎的遭遇,您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唔,只是个梦而已。”庚金漫不经心的笑起来,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莹绿色光芒,“反倒是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激动,是因为这个梦上让你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么,而且猴子这个称呼啊,听起来真实耳熟呢。”
的确是让我想到了让人不快的事情,神明那种可笑的东西,归根结底也是诅咒。不过这只猫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么,还是因为刚才的称呼进行的故意试探呢。夏油杰思绪飞转,然而无论他到底都想了些什么,难以控制的玩偶外壳都很难将他的表情泄露出来。
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尽管语气中带着些微轻蔑,用词却依旧十分的严谨:“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我到底是谁,就像我知道了您是谁一样。”
“哦呀,你知道我是谁?”尖尖耳朵抖了一下,长长的烟袋杆在他的手中转来转去,垂在下方装着烟丝的黑纹金丝纹绣烟袋也跟着转的起劲,“那就说来听听。”
“白虎。”夏油杰肯定的说道,“您是海对面那个国家传说之中的图腾,位于四方神兽中西方金精之地的瑞兽,同时也是执掌兵戈与战争的征伐之神。”说到这里,“没想到,您竟然真的被人类具象出来了。”
“嘿呀。”庚金发出了惊奇的声音,“你说具象,你是认为我是被人创造出来的存在?”
夏油杰并没有回答庚金,而是继续反问他:“那头黑色的虎就是您吧,或者说那是您的过去,被贪婪的猴子所囚困,任由他们利用您的力量来填充自己那永不满足的**,直到被榨干所有的利用价值后被无情的抛弃。”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那样洁白美丽的皮毛被一点一点染黑,明明可以自由的在山林间穿行,在旷野上奔跑,结果却只能屈居于于方寸之地,夜以继日的忍受着折磨,难道您就不曾有过憎恨之心?”
“仅仅通过一些只言片语,以及看到的几个零星片段就来揣度我的想法,我之前跟你讲过,太过傲慢的话,是要栽跟头的,小猴子。”收起手中的烟袋,庚金摇晃着尾巴,“我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存在,你的经验可不要往我身上套啊,小猴子。”
“不要一口一个小猴子的叫我,我可不是那些劣等猴子,我特级诅咒师!是咒灵操使夏油杰——”愤怒冲上头脑,夏油杰脱口而出,然而当他将自己的名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忽然停住了。
那一瞬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藩篱被打碎,比自己身为人类时还要庞大纯粹的咒力毫无阻碍的在这个玩偶的身体中奔涌流淌,几乎是下意识的,夏油杰抬起玩偶简陋的手使用咒力召唤出了一个咒灵。
就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中,困住自己的窘境解除的同时,夏油杰感受到了灵魂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吸引,他隐约看到一个头上长着独角,穿着传统黑衣的男人。下一秒,新的契将他的灵魂缠绕束缚,抵消掉吸力,把他留了下来。而契的那端的链接者,则是指向一个宛若深渊,不可直视的存在。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存在不经意泄露的一丝威势中缓过神来的夏油杰面色难看的瞪着坐在窗台上,一脸悠哉仰首望月的,可恨的猫:“你到底是什么!而且这个——你算计我!”
“啊呀呀,别空口白牙的就随便给别人扣锅,我们只不过是将一直没有完成的契完成罢了,既然反抗不了,何不坦然接受呢。”庚金歪着头,一副小猫猫也是才刚刚知道这件事情,才没有什么坏心眼的模样,“这是你想要存留于世所付出的代价啊,没想到你竟真跟侑子做了交易,即便你不记得,而这正是你自己的选择,夏油杰。”
“可是我并没有跟你做过任何契,而且我刚刚只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而已!”
“玩偶,或者说玩偶的核心本身就是一个未完成的契,无论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后面这一条几乎不可能发生,因为不同意的话核心是不会接纳的,因此从你依凭的那刻起,就表明你已经同意契的条件,名字只是最后的完成条件罢了。”庚金半眯着眼睛,又吸了一口烟,慢慢的吐出几个烟圈,“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们过去那些阴阳师的玩意儿竟然遗失了那么多。”
透过烟圈散开的白雾,金色的眼睛直直对上夏油杰的眼睛说道,“名,是最短的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