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椋鸟 第四十八章

那天放走何椋女的时候,赵见初松了一口气。

他不想给刑侦队盘问何椋女的机会。立刻放她走掉,而不是被陈谶带回去,能让她免受精神上的刑罚。

何椋女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女儿的死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赵见初心想,她所供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痛苦到极点走投无路之下的呓语,难道这个女人真的能够决定任何事吗?

没有意义的。他是这么想的,刑侦队不可能找到她教唆的证据,因为原本教唆就不存在。

那么又何必要把她留在审讯室中翻来覆去地折磨?何必让她再经历一遍?

他刚刚开始学习法医的时候兴奋而自豪,无数澎湃理想,金光一般环绕他。

为死者言,为生者权,啊,多么令人得意的荣誉。

渐渐他发觉不对劲。

课堂上说起证据链,那时教师用性/侵来举例。

“比如说报案人仅有体/液证据,就是不够的。体/液只能证明发生了性/行为,不能证明她是被迫的。”

“要证明自己是被迫的,还需要其它证据辅佐。比如最基本的抵抗伤。”

当时班上的另一个同学提问:“如果没有抵抗伤呢,口头胁迫也是胁迫啊。”

教师摇头:“单方面的供述,不排除报案人撒谎的可能,如果随便说句话我们就能当作证据,那就乱套了。”

同学不甘心:“那酒后性/侵呢,受害人喝醉了没有意识怎么反抗?”

教师再次强调:“那就要证明是失去了意识,比如第三人目击证词,案发地的监控录像等等。”

他在一旁听得浑身难受坐不住,却反驳不出来。

后来他在工作中渐渐明白了那时在课堂上的不适感从何而来。

也就是说,如果受害者没有拿出受法律系统认可的证据,就意味着法律也无法审判施害者。这样的法律,无法保护所有人的法律,有先决条件的法律。

制定法律的人是在生活中不会遭受侵犯的人。

他们不会为了保住工作而被迫接受上司的侵犯;他们不会因为渴求关爱而迷失在异性教师的花言巧语中;他们不会被迫应酬醉酒——没有人会,没有人敢侵犯他们。

他无法反驳,是因为他就活在这个逻辑里。人不可能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

他记起那个雨后的午后,李胜南带着几分底气说:

“我就不信他还敢来找警察的晦气。”

江畔的胡茬在赵见初的额头扫来扫去,扎得他又痒又疼。

“陈谶给我告状了。” 江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小子现在胆儿肥多了,嗯?不是你当初红着眼睛让我别结案子的时候了。”

赵见初羞恼,胳膊肘一横:“你少胡说,我哪有。”

修长的睫毛微微闪动,晨光熹微中他面颊的绒毛被染上黯淡的金,疲惫发青的侧脸多出一层生动。

他想起自己当时渴望诉说的心情,那么多话像瀑布一样冲到山峡岔口,却忽然在此刻水流静停了,只剩下一句话:“她以后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江畔捏了捏他的耳垂,十分诚恳。

“她逃得掉吗?”

年轻的男人执着追问。

江畔低头,凝神地看着他,呼吸轻微。

”我放她走的时候,想起你说的话。” 他伏在江畔的肩头,“你说你留在雨安,是为了早点爬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高到能实现你的理想。”

“可是你的理想,真的有可能实现吗”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一种冷意。

“我觉得好荒唐。你我都知道这是做不到的,不可能的。”

他转头望着身后。

身后是车轮,车轮之后是一小片帐篷,帐篷之后是他们发现村民遗弃尸体的地窖。

也是许家有的家。

那地窖起先是囤菜用的。在没有冰箱的年代很常见,通常挖在自家屋下,面积并不太大。

许家有一家搬到雨安去后,许家的破屋无人居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家有帮许威处理女人尸体,一具又一具被堆在这里。

特警牵着狗搜出藏尸的地窖时,村里人默契地摆出同一幅不知情的嘴脸。

连赶来的乡领导都遮掩不住脸上的尴尬,和尴尬之余恼羞成怒,对着村干部大吼——

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这可都是平时连邻居家多一只鸡少一只鸭都一清二楚的乡里乡亲们。

“真的好可恶啊。好想把他们都杀了啊。”

江畔环住赵见初的手用力,捏了捏赵见初并不强壮的肩膀。。

生疼,赵见初轻轻嘶气。

清晨卷着潮气的风从他的额角吹过,吹醒不远处在树梢歇脚的鸟,惊飞时带起一连串啼鸣,从半空丢下来。

“你这样可不行。” 江畔再次捏捏他的肩膀,这回是温柔的提醒。

赵见初泄气般地长抒出一口气。

“在这一行里一直愤怒,你会把自己逼死的。” 江畔说,“字面意义上。”

赵见初咧嘴:“我想象不出来老杨他们愤怒是什么样。他们好像根本就不会为了案子生气。”

江畔也叹气:“没有人刚入行的时候不愤怒。但任由愤怒燃烧,总有一天会烧到你自己头上。你想没想过?”

“如果只是把有罪的人都杀光这么简单,人就不是人了。”

江畔盘腿坐久了,忍不住换个姿势,另一只手垫在颈后,也不在意后背上蹭一身半干的泥水。

“你想过为什么沔村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他问赵见初,“从黑拳案集体包庇同村的案犯,到现在对许威的所作所为默不作声。他们村可是有好几个在许威的制衣厂打工的,你觉得他们真的对许威干的事情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赵见初知道江畔有自己的答案,还是认真思索:“他们有好处拿?”

江畔笑了:“黑拳案的账本虽然烧掉了,但你看案子结束后村里人的动向就知道了,除了许威,没有人真的发到财。就连许威——我爸在这干了一辈子刑警,也没见过哪个罪犯真的发了大财还不赶紧洗手的。”

他摇摇头。

“可能有好处,一年到头几千上万撑死了。来参与赌/博/下/注的基本都是周围十里八乡的农民,我们最后追踪赌资去向,只追到了区区几十万。我相信这不是全部的资金,可就算翻十倍又怎么样?几百万?一线城市的一套房罢了。”

赵见初忍不住反驳:“你不会觉得几千上万少吧。他们村里一年到头种地都种不出万把块钱。不然怎么会都跑出去打工。”

江畔点头,认可他说得对:“是这个道理。所以——”

他顿了顿,微微侧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又很快转头回来。

“你想要这个世界怜悯弱者,但最后回过头来就会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极少数人,到处都是弱者。”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所以才会弱者抽刀向更弱者。如果你去扒罪犯的身世,会发现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个所谓让他们犯罪的源头。你会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曾是,甚至哪怕在犯罪的时刻,仍然是某种意义上的弱者。法律既不能回溯一个人的过往,也无法前瞻未来,它只能审判现行。所以它以怀疑的目光审视每一个人,不分强弱,只能给人这种程度得平等而已。它能提供的正义,也只有这么一点。”

“很无力,是不是?可是没办法,你干这一行,你得有这种觉悟。作为执法者,你要维护法律,却不能把法律当作偶像。法律本身就是漏洞百出的。”

他再次摇摇头,环住赵见初肩膀的手慢慢滑下去。赵见初却仍然维持着靠在他肩头的姿势,似乎等着他把这个突兀转变的话题拉回去。

“扯远了 —— ” 他轻轻咳嗽一声,“沔村今天这个样子,就像一堆不断污染水源土壤的垃圾。因为正常人都走了,所谓的好人越来越少。早在黑拳案之前人口外迁就很严重。黑拳案之后这个村子又走了大半的人。”

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轻蔑:“一个环境中没有正面的力量去制衡,只有负面的东西盘踞,出了今天这样的事,一点都不奇怪,是早晚的。”

这是个赵见初从来没听过的角度。

“这个村子完蛋也是早晚的事情。可是离彻底完蛋也还很久。”

他有些漫不经心:“我们这一行的意义,说难听点就是捡垃圾罢了。就是在这里和剩下的垃圾渣滓周旋,充当那个制衡的力量。尽可能把垃圾捡干净,这就是我的理想。”

“正常人要过他们自己的生活啊——总要有人来和垃圾周旋,至少在他们自我灭绝之前,切断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污染。你问我为什么要回雨安,这样的事情,当然要回雨安来做,捡垃圾不就该在垃圾堆里吗。”

赵见初张张嘴,试图克制一下,但终于还是努力无效,没能阻止得了自己的嘴:“畔哥,你说这种话,真的有点中二病的感觉——”

是十分彻底地毁气氛了。

江畔回手在他脑门上敲一下:“怎么了,奔三的人就不能谈理想吗?”

赵见初坐直,伸手揉揉额头。

不远处人声渐渐扬起来,蚂蚁一样的人群,发出蚂蚁一样细碎的动静,漩涡一样把这个世界扯成两半,他看到江畔努力拽住拔河绳另一半的样子。另一边是一张张男人女人的脸,丑陋愚昧落后,无可救药地涌向水流的中心。

江畔并没有说服他去解开他心里的毛线球,那个愤怒和厌恶打结拧到一起的球。

但他也有意外的收获:他有多了解了这个人一点。

他在此时深刻地意识到江畔是和他不一样的人。他们对这个世界怀揣着的,是并不相似的理解和认知。这或许是由他们各自的身份经历决定的,又或是这个世界上原本不存在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他和江畔之间似乎也在进行一场拔河,用力拉住绳子以测试对方的力量,“强迫”对方在这个过程中交出自己的真实形状。

在这种较量中他渐渐拨开那个身份为爱恋对象的江畔的真实模样。然而不知为何,这种形状的江畔让他开始感觉安心。

抱歉啊,最近实在太忙了,更新不太稳定

临近收尾,我自己估摸着再有个几章就结束了,所以暂定四月十号左右完结。

大家可以存存到那时候再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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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椋鸟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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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船
连载中普通的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