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见初发觉他似乎总在深夜中做出决定。
他听见深夜被主人冒雨牵出门的狗在楼下发出欢快的吠叫,一只鸟或是两只鸟高亢啼鸣,他分辨不清。室内的顶灯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电流声,只有在夜晚才会被留意的声音。
他看着窗外的黑暗,黑暗正在生长。从小区楼下路灯柱脚下延伸向四面八方,爬进江畔家的浅色窗台。
不甚明亮的路灯冲淡了黑暗,将雾变成了可见的霏霏细雨。
夜晚有种奇异的包裹力,深藏不露的活力,微妙的安全,像重新回到羊水的怀抱中,他看不见,却感到温暖。许多事情可以在夜晚变得清晰亲近起来。
他决定服从调剂去读法医,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潮湿宁静温和,他睡不着辗转反侧,怀着忧虑和兴奋,最终被渴望打倒。
并不是段燕那几句话说服了他。而是段燕的决绝令他的怜悯迸发,令他想起江畔用脆弱的声音说,我也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
他和江畔变成两只鸟,翅膀沉重,时高时低地飞着,看着那艘在黑黢黢的波浪中摇摆的孤独的船。
他一整夜都没有睡好,这些天的案子和人事交错在梦境里重演,她们波动起伏的命运和苦难的阴影像粘稠的糖浆一样扯住他的脚踝,将他从高处猛地扯下来。
他惊醒后却并不能回忆出梦中任何一个细节。
上班时陈谶打来电话。刑侦队不正式地提审被暂时关押在精神病院的老妇人。
“之前就是感觉这老太太刁得很,也没什么别的毛病。现在把人放进精神病院去,反而越来越没法交流。人都关傻了,眼神都是直的,这还能问出什么来?”
陈谶在电话里抱怨。
“之前说要转押到精神病院,我就想到这个结果了。进去了常规药物都是镇定剂,” 赵见初说着马后炮,“吃了药肯定不闹,但副作用也就这样了。算了,本来她的诊断下来,口供就用不了了。”
陈谶闹心:“问题是现在她女儿的死,许家有推得一干二净,她自己的口供又不能作数。我们如果不能排除她的嫌疑,她就得给她儿子当替罪羊了。”
赵见初举着电话:“你这么相信,杀她女儿的人不是她自己?”
陈谶轻轻叹口气:“我觉得你们说的对,她要是有什么想法,那早就该动手了,生下来的时候,生病傻了的时候,都能动手。为什么非等到把女儿养这么大了呢?对吧,再说,都养到这么大了能干活能养老,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吧。”
“妈的。” 他忽然爆了粗口,“怎么一个大活人,被我说得好象个什么东西似的。”
赵见初挂了电话,换上衣服,径直下了冷库,把那具遗骨拉了出来。
他在学校的时候跟着老师们观摩过千百张骸骨的图片,通过观察骨骼所呈现的变形和损伤,来分析遗骸生前所从事的职业以及生活状况。
一个长期握笔导致骨骼变形的书记员,或是在织布机前久坐而骨盆变形的女性织工。
他再次审慎打量这具遗骨,从头开始。
牙齿缺损,牙槽骨可见明显萎缩缺损。
肩肘关节均存在一定程度的关节损伤,右肘的不对称度远远大于左肘。
村里人说这个女孩一直在帮家里干活,赵见初盯着变形的关节窝思忖,但他不清楚农村里的活计到底会造成多大的损伤。
他脱了手套上楼,办公室里留着两个同事,正各忙各的。
“杨哥,麻烦你上来解剖室帮我看个东西吧。” 他走到老杨身旁,小声地说。
老杨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事情,跟着他出来,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他与老杨之间这种微妙的紧绷已经持续了好些天。紧绷之下是两人之间清晰的边界,反而没什么不好。
老杨半蹲在解剖台前,抓着放大镜仔细打量着尺骨关节末端。
“农活,我觉得不太像。你看——” 他用探针点点关节窝,“她死的时候才多大,损伤已经穿透软组织对骨骼表面形态产生影响了。而且干农活,家务活,这种劳动最先损伤,损伤最大的应该是腰椎。”
老杨说着站起来,从工具盒里拉出一根量尺比在腰椎处。
“看到了吗,腰椎一到三的曲度也异常。这才是体力劳动者常见的损伤。至于肘关节,这都是天天写字敲键盘的人才容易得的病。”
他再度蹲下来,放大镜下尺骨末端关节内侧碗状的关节窝中,镜片折射下有一个明显的凹槽,“你看,滑车切迹磨平了,生理结构都不见了,才这个岁数,就算是工作到几十岁的人,也很少见这么严重的症状。”
赵见初拧着眉头紧盯面前的骨殖,“有没有病理性改变的可能?比如肿瘤?”
老杨摇头:“肿瘤侵蚀是不规则的,不会这么光滑。不过——”
他顿了顿,食指隔着手套在关节窝轻轻蹭了蹭,“比较极端的情况,滑囊囊肿短时间内高频率摩擦,可是到底做什么能有这种情况呢?”
老杨低声自问。
赵见初走到解剖台另一侧,伸手穿过空荡荡的腹腔掏出那把量尺,接着抵在颈椎侧。他的动作太急,尺子尖划过枕骨,摩擦的声音像指甲扣在黑板上,令人窒息。
“她的颈椎曲度也不对。” 赵见初说,“几乎要反弓了。”、
这是在伏案工作者身上才会常见的毛病。
他想不明白:“这太矛盾了。”
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体力工作者和伏案工作者的特征同时出现在她身上。
老杨做出结论:“这也不能说矛盾,只能说明在她死前,她的劳动内容曾经发生过很大的变化。可能有什么我们想不到的农活。”
赵见初思忖:“她在家干什么,是需要长期趴着大量用手的?”
这个问题直到下班也没有解决。
赵见初还是把证据整理好给陈谶发了过去。
哪料他还没走出法医中心,陈谶的电话追过来:“许威!许威!制衣厂!”
赵见初一时间没转过弯。
“你没进过制衣厂是不是?跟你们说得一样,全中!人在里头坐着,对着一台缝纫机。” 陈谶激动,“有可能她死前在许威的工厂里干过活。不说了,我先找江队说这事儿去。”
赵见初挂掉电话才回过味来。
许家有举家搬迁到雨安的时候,正是黑拳案结束之后。他们之前认为许家有搬家是为了遮掩妹妹死亡失踪的事实。
白骨化的遗体已经不允许他们推断确切的死亡时间。雨安一带水土都偏酸,只会加快白骨化。一副骨头摆在面前,两年三年四年,都有可能。
他们之前没有追究过这条时间线。
女童母亲的说法是结婚后被从村里带到雨安来,按照她嘴里换亲的说法,侧面说明至少在那个时候,许家有的妹妹已经不在村子里了。但村里人却说搬家前还见过许家有的妹妹。
谁在撒谎,又为什么撒谎。
千言万语,无数张面孔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将要网罗住谁的命运。
赵见初拿起手机。
一整天,江畔都没有联系过他。今天连工作群里都异常冷清。
他点开软件又关掉,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他还和江畔好好做着普通发小的日子,忽然变得像上个世纪那么遥远。那时候他不跟江畔联系,日子是怎么过的来着?
到晚上这种焦灼感越来越强烈。
他联系不上江畔,电话也是关机。无奈之下又去骚扰陈谶。
陈谶在电话那头说:“他们下午就关机了,具体干嘛去了也犯不上通知咱这边呀。江队他们去了肯定是和省城还有陈局直接汇报的。”
赵见初这才意识到他关心则乱,越权了。
“你找江队有什么急事吗?” 陈谶追问。
赵见初支吾起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问问那小孩妈妈的情况。”
“嗐,你问我呀。” 陈谶乐了,“这不一直都是我在跟的嘛。她这几天见天儿地给我们打电话,现在她丈夫婆婆全被抓进来了,她倒是自由了。”
赵见初随口问:“她有什么新的线索吗?”
陈谶说:“翻来覆去还是上次来说的她流产跟许家有那事。关键是我们后来研究了一下她证词可信度,确实用不上,检察院不会采信这个证词的,再说也太孤立了,一点旁证都拿不出来。不过我今天下午又细问了一下到底她是从哪里知道她女儿失踪的事的。”
“挺奇怪的。她不肯说。” 陈谶停顿一下,“流产的事,她哥哥买阴亲的事,她都是自己主动说的,唯独这个事她不说。要说她是在保护谁替谁瞒着吧,可现在也没人需要她保护了啊。算了,现在只能指望着江队他们能从制衣厂找找线索了。”
赵见初丢开手机,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
头脑混乱。
坠楼女童好似已经渐渐从他们的视野中褪色,变成了一系列人事中一条不起眼的引线。因为凶手已经归案,还是因为凶手大概率无法被法律制裁。
他闭眼深呼吸,第一次有这么渴望江畔就在旁边,可以听他说一说这些沉闷的心事。
回来了恢复更新了
病好之后又多躺平了两天
果然不码字会感觉到有点空虚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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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椋鸟 第四十四章